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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情之为物 06

    自恒山张九钧身死,贺江继任掌门以来,恒山演武场每日亥时起,便禁绝弟子进入,只由贺江一人使用。

    月光下,贺江剑法如风如芒、好不潇洒,若此时沈峰在,定认得出这剑法便是楚天碧云剑。只是这剑法有些形似而神不似,练到一半,贺江竟然身体一震、面色青紫,脚步趔趄,将剑杵在地上,险些摔倒。

    “不可能!”贺江稳住身形、怒目圆睁,一气之下,竟将长剑摔在地上,几步奔在石椅前,狠命翻看剑谱。

    “不可能!冷教主赐我的剑谱分明就是丢失的原本,不可能练不成!不可能!”贺江气急败坏,将楚天碧云剑又翻看一遍,在演武场中焦虑踱步。

    “剑法招式,真气运行法门,剑招心经,虽似一体,却根本不能融合!强按真气运行法门施为,经脉屡受冲击,剑招引导相逆,问题究竟在哪里?!”贺江恨得咬牙切齿。自去年冬,幽教教主冷归遣人送还恒山楚天碧云剑剑谱,贺江每夜苦练,未有一日懈怠,然而时至今日,竟只堪堪练成剑法前四招,且不伦不类,又与张九钧在西京郊外所用全然不同,剑法威力更不足张九钧楚天碧云剑威力的一半……

    月光中,贺江面目狰狞,似要将人扯碎吃掉,牙齿咬得吱吱直响,数步可闻,伫立良久,贺江阴狠说道:“死鬼张老二的天资不比我高……难道他死前所说竟是真的?楚天碧云剑究竟有甚秘密……”

    贺江凝恨坐在场边许久,仍不得端倪,此时夜深,无奈提剑回返居处。

    掌门居所独门独院,围合不大,分为前后两进,一进院是处理门派事务所用,二进院便是起居之所,门口、院中皆有弟子轮流值夜。然张九钧夫人曾吊死此处,贺江从不此屋居住,只处置门派事务便走。

    张九钧死后,其亲传弟子大多离山而去,而那些不愿离山之人,也多主动投在贺江身下。这些弟子先师从张九钧、后又转拜贺江,自然多被人瞧看不起,受尽了窝囊气,只是这样也总好过离山浪荡,无处收纳容身。今日值夜弟子便是这类,贺江行过院门,这弟子忙恭恭敬敬唤了声掌门,贺江却未正眼瞧他,只是冷冷道了一句:“唤你大师兄来见我!”

    这弟子应了一声,急忙跑去。

    贺江推开掌门居所房门,正前墙上是恒山祖师画像,画像中老道人一手持着宝剑、一手抚着胡须,端端仙风道骨,绝然出尘。画像落款处,乃是祖师亲笔题字,上书:“灵宝莫向天上寻,大道真谛归于心。”

    这画像原本供在先师祠堂正中,张九钧继任掌门后,自命敬祖,将画像从祠堂迁来,每日供奉。画像下立有烛台香案,案前放置蒲团,供跪拜用。贺江站立蒲团一侧,盯祖师画像许久,忽冷哼一声,将蒲团踢至一旁。

    院里传来脚步声,一名弟子急行至居所门前,跪拜道:“弟子拜见掌门!”

    贺江强自隐去脸上怒气,转身问道:“全安,问出消息没有?”

    “回掌门的话。”魏全安说道:“仍无叛徒张明恒的消息。”

    “那就再上手段,直至说出来为止!”

    魏全安犹豫一瞬,苦道:“眼下那几人都已半残,只吊着一口气在,弟子看,他们或也只晓王兴回山消息,而张明恒去向,恐怕真是不知。”

    贺江怒哼一声,手掌拍在香案,此时裹挟怒气,那木桌竟被拍出一个掌印,余劲震得香炉、烛台纷倒。

    魏全安见状,忙道:“掌门息怒,弟子倒有个想法。”

    “说!”

    “既然这几人已是半残,又招不出甚,不若……不若将他们赶下山去。”

    “你这是为他们求情!?”

    魏全安连忙否认,说道:“弟子不敢!弟子是说……放长线、钓大鱼。”

    贺江转身眯眼来瞧,魏全安解释说道:“这几人到底是张九钧的弟子,与张明恒十分亲近。如今落得手脚半残,乃是为张家遮掩丑事,也算是义气。若将他们驱赶下山,遣弟子暗中监视,说不准哪个知晓张明恒消息,便会与他联络。而实在没有知晓消息者,也尽可以放出风去,通告各大门派,只说这几弟子欺师灭祖,依门规废除武功,驱赶下山。弟子觉得,若张明恒听闻消息,必要现身出来相见,到时,便进了师父的天罗地网……”

    贺江听罢,登时露出笑容,赞道:“不枉为师看重你,这事便由你去办。”

    魏全安应承下来,又听贺江嘱咐:“不止张明恒,王兴、候长涣二人也要尽早查到下落,一旦见人,便提头回山!”

    魏全安领命。贺江思忖一刻,又道:“还不妥帖!你再选些武功不错的弟子,分成几批,往江南诸路游历,一方面打探张明恒、王兴、候长涣消息,另一方面,向各门派讨教,为师手中有份名单,告诉诸弟子,尽可在名单中选取门派、世家动手,不必留情!”

    “弟子明白了。”魏全安想要言语些甚,又见贺江还有吩咐,登时将话咽了回去。贺江走近前来,说道:“下山弟子多选些原来张九钧的门人,若是不够,再从孟谦门下选出些好本事的,你与你的几位师弟便不要去了。”

    “谨遵师父之命。”

    贺江回身,见香案上烛台、香灰脏乱,嫌弃说道:“这画像、香案与我收拾干净,送回祠堂,明日你下山雇些匠人,将这里重新装饰,务要做得体面、气派。”说罢,贺江移步离开掌门居所,往旧居而去。

    魏全安急忙起身,躬身目送贺江离开。待贺江走远,魏全安喊来门口值夜弟子,一起动手拾掇起香案画像来。值夜弟子前脚刚把香案搬出去,魏全安便因为心思不爽,犯下了错事,在将祖师画像扯下来时,因用力偏大,竟将绳线扯断,画像近轴处破开了个拇指长的口子。魏全安眼珠一转,急忙将画像卷了起来,遮住破损处,权当无事般,交与值夜弟子,让他送去祠堂。

    值夜弟子不知其中异样,抱着画轴、香炉和烛台,径往祠堂而去。

    至祠堂门前,见里面烛光闪烁,柳砚峰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值夜弟子放慢脚步,停在门口,轻道:“叨扰大师伯清修,弟子奉掌门人命,将祖师画像请还祠堂供奉。”

    柳砚峰站起身来,行至这弟子身前,躬身行礼,方双手接过祖师画像。待弟子将香案摆放好,欲代劳摆挂画像时,却被柳砚峰推辞遣出。

    柳砚峰隆重端呈祖师画像,置案上先拜了数拜,此时抬头不语,却见他面容竟比一年前憔悴许多,祠堂两侧,一排排蜡烛光火闪烁,映他脸上,于他浑浊眼中,郁郁然折射莫名悲凉。

    一滴泪水自柳砚峰脸颊滑落,不知他此刻想甚,或是心中欲与祖师说甚,惟见他盯着画像许久,而后复伏拜不起。

    须臾安静,堂中隐闻抽泣声音、被人努力忍耐,而柳砚峰身如伏囊,微微抽动、不能自已。

    恒山派自云剑先生仙逝,华孤云禁足出云洞,张九钧继任掌门,门派虽已显落魄,却不似今日这般苟且。而后,张九钧命丧西京,张明恒杀害贺江独子外逃,张夫人悬梁自尽,贺夫人失心疯淹死泊亭之下,山上数十弟子或不告而别、或莫名失去踪迹,经此一番,如今恒山,哪还有往日人丁兴旺,欣欣荣景象?更似几近荒敝,苟延残喘……

    “弟子是恒山罪人!”柳砚峰痛哭起来:“弟子有负祖师恩泽,有负师父临终重托!”

    此时山风呼号起来,似悲戚、似训骂,徘徊祠堂院中,更出入祠堂内里。风声与柳砚峰哽咽哭声一起,直让人觉得悲凉揪心。山风愈大,似在发怒,闯入祠堂窗棂,摇摆排排烛光,光影闪动在历代祖师灵位上,忽明忽暗,竟似十数张面孔居高临下,怒目圆睁地瞪着跪拜哭泣的柳砚峰。

    忽然,祠堂大门忽开,一股强风吹入,将恒山祖师画像吹落地上,铺展柳砚峰面前。柳砚峰一抹泪眼,慌忙要去拾起,却见祖师身像半展面前,似天人一般、傲然独立,只是那画像上近卷轴处,纸张撕裂了些,柳砚峰登时惜痛,急忙抚摸破损之处,却见画像夹层中露出一角纸张……

    杭州,褚易书院。

    沈峰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便如此久睡,沈峰依旧感觉四肢无力、头痛得紧。

    晨起拜见老师时,褚易自书房中取出两幅字画交与沈峰,一卷是怀素和尚狂草,一幅是张萱的《望月图》,又叮嘱沈峰说,拜见丁谓大人时将此二物赠上,若有闲谈,莫妄言国是,尽以学生之态自居,聆听教诲,不可自称丁大人门生,此为皇上之忌。

    沈峰问道:“老师,拜见丁大人,定要呈上礼物么?朝廷科考乃是遴选人才,看得是才学本领,若行送礼事,与恳请照拂无异……”

    褚易一笑,说道:“你不知官场之事,更不知官场人心。这两幅字画虽是珍品,但对丁谓来说,却不值一提。今年解试,若无你那友人父亲向丁大人沟通,这拜见考官之事可做、亦可不做,毕竟皇上素来不喜考生与官员扯上师生关系,各处考官也皆避讳此事。而今却是丁谓知晓有你,又有沟通在先,你若不去,反倒惹怒了丁谓。这两幅字画只是不可少的礼节,须要带上。”

    沈峰点点头,收下了字画。褚易又帮沈峰整理了一下衣衫,才放心沈峰离去。

    沈峰方出书院大门,房顶上,叶欢荡腿远远看着,微笑不语。

    沈峰哪曾拜会过当朝大员,心中不知所措,惟心思恍惚,胡乱去向,只琢磨着面见丁谓却要如何搭话,心中叹道:“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大官,丁大人久居高位,定然是官威十足、英气魁梧,内堂左右恐怕站得是带刀护卫,齐列两排,一句话说不对,会不会拉出去砍了?”

    想到此处,沈峰一拍脑门,嘲笑自己尽去胡思乱想。直走出小半时辰,至一处林荫僻静路上,面前敲锣打鼓声音将沈峰惊醒,抬头去看,不知是哪家的花轿,热热闹闹往前走,沈峰侧身让到路边,谁知那花轿到面前竟然停了下来,为首一人几步来到沈峰面前,施礼问道:“来的可是沈峰沈公子?”

    沈峰点点头,那人登时喜悦,朝身后人群大喊:“来人呐,正巧沈公子在此,快来迎接!”

    “这……”沈峰一头雾水,却见三五人簇拥上来,皆是欢颜施礼,个个唤他“沈相公”,又不由分说,拉拽他往花轿上去,沈峰忙问:“诸位这是做甚?可是认错了人么?”

    众人笑着应道:“没错没错!小人们迎接的便是褚易学堂的沈公子!”

    众人七手八脚将沈峰塞入花轿,抬起便要往回走,沈峰掀开轿帘,忙问:“诸位大哥接我做甚?要带我去哪里?”

    “沈公子莫急!我家老爷知晓褚先生今日差公子来见,叮嘱路途遥远,不敢教公子受累,便让我们来接。”为首之人边回答边喝令轿夫启程回走。

    “是丁大人遣来的侍从?”沈峰暗想:“这丁大人果真神通广大,今早临时决定前去拜会,刚出门,轿子就迎来了……”沈峰边想边摇头:“只是这轿子花哨了些,不似迎客,却像迎亲……”

    花轿七拐八拐,沿着湖边小路行了又一炷香功夫,到一处宅子门前停下,朱红大门上悬牌匾,上书两个大字:陈府。

    沈峰掀帘一看,登时奇怪,问道:“怎地来了此处?丁大人不是居住州衙么?”

    “没错、没错!”轿夫笑道:“老爷正在宅中等你。”

    沈峰满心诧异,犹豫下了轿来,心道:许是丁大人喜欢清净,便移住湖边?沈峰上了台阶,回头瞧看了一眼堆笑的伙计,复再朱门叩了几下,大门随即打开,一下人迎上前问道:“可是褚先生门下的沈峰沈公子?”

    沈峰忙道:“正是学生。”

    下人满脸堆笑,急忙引领入府,方至院中,下人便扯了嗓门大喊:“老爷!沈公子到了!”

    沈峰凝眉,心道这下人好不规矩,如何此番便就大喊?只是此时顾不了许多,沈峰慌忙整理衣衫,紧随上前,不料,自屋中走出的竟是学院的东家——陈员外。

    陈员外此时已然面皮白净,看不见淤青红肿,沈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唱得是哪出戏?

    “沈公子终于到了!老夫这一上午等得心里焦急!”陈员外迎上前笑道,未及沈峰相问,陈员外便拉他进了堂厅。二人坐下,奴婢端上茶水,沈峰哪有心思喝上一口,环视一圈,也不见哪人似是官府中人,终于问道:“陈员外这是怎回事?丁大人可是在府上么?”

    “哪里有甚丁大人?”陈员外也是一愣,又解释道:“今日我请沈公子来,是有事商议。”

    沈峰忙起身说道:“唉!员外有甚事稍个口信便好,何必如此周章?晚生今日要去州衙拜见丁大人,正是急切,员外若是不急,待晚生自州衙归来再行商议可好?”

    见沈峰抬腿要走,陈员外上前拉住,劝道:“州衙今日去得、明日也去得,眼前事可拖不得!”

    沈峰几番执拗不过,叹气坐在椅上,说道:“员外有何事,还请快快说来。”

    陈员外笑道:“公子莫恼、莫恼,这事误不了公子多少时间。”陈员外将茶水好歹奉与沈峰,直待沈峰接下,陈员外方继续说道:“眼见还有几日便就解试,公子是褚先生高徒,这解试定是十拿九稳。”

    “朝廷解试乃是遴选人才,哪好说中便中。”

    “公子谦虚甚么?褚先生大才,这些年门下尽出饱学士儒,解试定难不住沈公子。”

    “员外休要谬赞,今日时紧,员外有甚事还请直说。”沈峰恳求说道。

    陈员外脸上堆笑,假作犹豫一刻,终凑过来道:“那老朽便直说了。”

    沈峰放下茶碗,仔细去听,却见陈员外踱了几步,忽回头说道:“公子既参加今秋解试,功名在即,依老夫之意,解试之前,还是先把婚事订下,莫等公子他日功名在身,便翻脸看不起我家女儿!”

    一番话说得沈峰糊涂,登时皱眉问道:“员外这是说的哪里话?甚么婚事订下?”

    沈峰话语刚落,陈员外忽然面色变冷,一直沈峰鼻尖,怒道:“你这书生!怎地?与丁大人有了联络,知晓将有功名,便嫌弃我家女儿么!”陈员外逼上前来,斥道:“好个生性薄凉!只道我陈家如此好欺?这事由不得你来做主!我家女儿是褚易亲来相见,临别时,当着老夫面前插钗1许诺!你这浑人,若要反悔,让我女儿有何颜面苟活!”

    沈峰被斥得一愣,见陈员外说得有板有眼,这插钗之事只怕或是真的。且说宋时婚俗,男女两家若有意联姻,男方长辈会托故在女方家住上两日,若未看中阁中女子,临别前便赠与女家两匹彩缎,名为“压惊”;而若瞧看中了阁中女子,有婚配联姻之意,临别前便会把金钗插入冠中,名为“插钗”。今日陈员外所说褚易插钗,便指的是褚易已代沈峰相看过闺中女子,并许下姻亲。沈峰此时方寻思明白,便气得一顿脚,半天憋出两个字来:“荒谬!”

    “大胆!”陈员外硬扛上来,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沈峰自幼孤儿,如今既拜了褚易先生为师,便应遵先生为父,今时,褚先生已为你许下大事,只待行了三媒六礼,便就成了好事!你这厮,好歹孔孟门生,此事若是不从,便是不孝!”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更激起沈峰怒气。话说沈峰本就非是循规蹈矩之人,如今是下了恒山,小心收敛了不少,眼前陈员外言语相激,便听沈峰怒道:“少拿甚忠孝礼义来诓我!这事非是我定,我便不理!”

    说罢,沈峰甩袖便走,陈员外急忙来拉,就见沈峰运起武功一跃,便落在院中,气得陈员外在堂厅门前瞪眼着急。

    沈峰回首冷哼一声,抬步便要出门,这事,忽听门外一声娇喝:“哼!这里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沈峰抬头一看,朱门被人自外面推开,门中站着一位中年女子,端端是美貌天成、英气逼人,此刻一双冷目,带着肃杀之气,正盯紧沈峰。

    沈峰来了倔脾气,哪管你再说甚?抬步便要出门,却见那中年女子右手一扬,一道寒芒脱手而出,直飞向沈峰脚下。那寒芒如光如电,携着冷冷杀机,竟似叫人不敢匹敌,沈峰急忙后跃,谁知那寒芒打在地上,竟不止住向前飞,在院中青石地面带起一片火花石屑,更追沈峰而来。

    沈峰运气轻功,向后直跃,落在堂厅前台阶,眼见面前寒芒在青石板中又破石而进四、五丈,终停在台阶前。

    “好高深的武功!”沈峰心中端地一惊,再看地面,此时石屑尘烟散去,钉在那里的竟是一柄造型精致的青钢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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