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杀了这个轻薄贼!”厢房中,叶欢手持长剑,不时傻傻自言自语。只是方咬牙切齿说完,又泄气摇头道:“也不怪他,他不知我女扮男装……”
半拔出的宝剑刚收回鞘中,叶欢又皱眉瞪眼,恨道:“若是不知便不罪,谁又还我清白!”
叶欢怒气冲冲走到门口,却又止住脚步,衔唇半晌,又自说道:“毕竟是无意为之……当初在安州,为我清白,他曾肯拼上性命……”
“不对!这个骗子,分明武功不弱,偏装作不堪一击!必是糊弄我!”
“但我也曾试他多次,生死之间,怎敢造假……”
叶欢在房中思前想后,一会起身,一会坐下,一会拔剑要去拼命,一会又收剑入鞘想起沈峰的好。全似癔症一般,又怒、又愁、又恨、又怨,更楚楚可怜模样,挣扎反复,终坐在桌旁,不知幽幽想着甚。便如此,自日头正高到夕阳西下,这房门也终未走出去。眼见一天又要过去,叶欢一跺脚,怒道:“管不了许多了!就刺他三剑,他若是接得下,便饶过他,若是接不下,便是天收这放浪贼子!”
说罢,叶欢咬牙提剑,直奔沈峰院中而去。
沈峰哪知惹了祸来,此刻正与董海谈心。且说董海近年连考不中,正灰心时候,有心投笔从戎。前月里,董海寄书信给在知秦州曹玮曹大人帐下效力的族叔,约好此番若再不中,便由族叔引荐,往秦州神武军麾下效力。而今得了族叔回信,言正有西域宗哥族、扶羌寨番部叛乱,朝廷增兵有限,曹玮大人眼下正在招贤纳士、增补兵员,又有董海幼时随父经行龙虎山,得遇异人,学了些拳脚手段,这些年虽未勤练,仍有不弱本领,此番若能投戎,许是建功良机。
“既董兄有此决心,沈峰不再相劝。”沈峰端起面前茶盏,以茶代酒道:“只是战场危机四伏,董兄千万保重!”
二人一饮而尽,沈峰又自嘲说道:“董兄学识远高于我,尚要如此打算,我沈峰读书向来荒诞不经,随兴所致,官样才学不值一提,高中举子更是白日做梦。若我他年流浪江湖,定要去秦州寻董兄吃酒快活。”
“好!”董海爽朗性子,二人击掌相约。
“沈峰!”
董海诧异回头,见叶欢提剑入了院门,正一脸杀气盯着沈峰。董海左右见状不妙,拦上前道:“叶公子,这是怎地了?”
“不关你事!”叶欢盯着沈峰,目不转睛斥道。
董海再看沈峰,沈峰此时一脸讪讪,不知所措。
叶欢拔出长剑,指着沈峰道:“只要你接我三剑,前事一概不提,若接不了,便是天杀你这浪荡贼人!”
董海瞧见事大,慌忙上前劝道:“叶公子忒大火气!甚事不能慢慢说来?这一剑一个透明窟窿,玩笑不得!”
叶欢正在气头上,董海言语如何听得进去?董海尴尬,再瞧二人,一个气愤羞红,正要杀人,一个讪讪苦笑,似在求饶……董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沈峰终移步前来,脸似苦瓜,咧嘴说道:“董兄,这事是我毛手毛脚欠下的,不好阻拦……”
“还敢胡言乱语!”叶欢一听沈峰提起那晚事,登时羞急成怒,“铮”地宝剑出鞘,一剑直刺而来,吓得董海、沈峰急忙后跃。
“你是疯了怎地!”董海见叶欢出手便是要命的剑法,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方才若非躲闪及时,这一剑下去,俩活人还不变了四段?董海怒从心气,咬牙便要挥掌上去,却不料身后沈峰一把将他抱住。
“董兄莫动手、莫动手!”
沈峰正要再劝,又听叶欢叱道:“我就是疯了怎地!”说罢,叶欢长剑挥舞攻来,霎时抖出数点寒芒,将二人笼罩其中。虽说叶欢是奔着沈峰拼命,可此时沈、董二人搂在一处,哪容易专拣沈峰来刺?而这边,董海被沈峰拉着,一个要去拼个高低,一个只想躲避告饶,如此劲力使不在一处,转瞬竟被叶欢宝剑削中了多处。饶是叶欢不欲伤了董海,收敛着手段,剑锋虽破开衣袖,却未伤人,只是董海耿直性子,哪忍得了此处?眼见叶欢刺得疾、挥得快,几番险些伤了要命处,董海气极,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沈峰甩个趔趄,怒指叶欢斥道:“你这厮怎地胡搅蛮缠!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董海火气冲头,双掌运足气力,登时隐约有啸吟之声,真儿个虎虎生威,架势十足。董海双掌挟力朝叶欢击过去,招数简单却直指要害,力道含蕴隐约似吐似收,分明是高深掌法手段。沈峰哪曾想董海也有这么好的武艺,慌忙追去拉扯,叶欢却更是犟脾气,怒道:“你若非管闲事,便就先杀你,再杀沈峰!”
叱罢,二人登时战到一处,往来好生精彩,却瞧:
剑法烁烁、掌功沉沉,一如寒光坠地,一如山峦擎天,又似鹤舞蹁跹对了龙行虎步,碧枝垂柳迎面狂风骤来,二者互不相饶,狠命战在一处,虽剑走萦绕疾疾,掌行势重力大,却也战得旗鼓相当、对手相逢!
二人十数招过去,战了个平分秋色。沈峰一旁瞧得捉急,几番插不上手去,只怕谁有个不好收敛,伤了一处,定要结下深仇,只是二人谁肯后撤半分?沈峰几番犹豫,终于瞅见分开良机,登时顾不得危险,咬牙跃去,一把抱住董海,死命向后拉扯。
“沈兄拉我做甚!这般人当给他些颜色瞧瞧!”
“董兄莫再动手!这事错在我身,不怪她!”沈峰刚解释一句,叶欢早又一剑攻来,直奔董海胸口。董海被沈峰抱了个瓷实,哪能躲闪?正慌忙处,沈峰将董海扯到身后,又一招自霜之剑化出来的招式,推在叶欢手臂,推得长剑偏离一旁,此刻又要再劝叶欢,只是叶欢早已转移了怒气,要和董海拼命,一脚便蹬在沈峰小腹,叱道:“闪开!”
沈峰跌坐地上,痛得小腹如绞,抬眼见叶欢绕身过去,三两步便纵起轻功,直跃空中悬停,临下幻出数道人影重合,正是凤凰九翥剑法,霎时间,数十剑气疾射而出,皆向董海飞袭来。
董海毕竟书生,少经打斗,哪见过如此奇妙剑法,且那剑气锋利无比,凭甚来接?一时间董海背脊直窜凉气,慌忙抱头鼠窜,打滚躲闪,好生躲过许多剑气,又仓皇被割破周身衣衫,只怕一个不小心,便要坏了性命。沈峰大惊,哪还肯顾危险,冲上前跃起,竟空中搂抱住叶欢腰身,叶欢剑法一滞,内力循环不畅,二人就势栽了下来。
沈峰只怕摔了叶欢,坠落时将她挪至上头,“嘭”地一声,二人砸在地上,直砸得沈峰胸中憋闷、似要吐血。叶欢女儿家,本就带着羞愤寻事,此刻竟又被沈峰抱在怀中,更甚前日轻薄,登时气极难遏,回手一肘击在沈峰脸颊,直打得沈峰眼冒金星、双耳轰鸣。
“无耻!”叶欢就势起身,此刻已然恼羞失了理智,一剑直劈沈峰小腹,但见那宝剑如虹剑气,破空声若竹裂经风,“啪”地削在沈峰腰上,直将沈峰击出两丈远,又滚了几滚,不知死活。
叶欢此刻不知是剑气消耗过度,还是气极难忍,但见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手臂发抖、身形摇晃。
董海却未失了理智,见沈峰实实受了一剑,那血肉之躯,哪还能活?慌忙上前将沈峰抱起,却见沈峰双目紧闭,听不见半分呼唤。
“我……我……”叶欢忽觉一盆冷水浇遍全身,霎时清醒过来,惊在当场。远看去,沈峰腰腹被剑气削出个尺长口子,这般大伤口,又兼剑气充盈,寻常人如何保全性命?叶欢愕住半刻,忽眼中涌出泪水,喃喃哭道:“我竟杀了他……我竟杀了他!”
“当啷”一声,叶欢手中宝剑掉落地上。
董海几番呼喊沈峰无果,急忙检视沈峰腹部,却未见鲜血流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提手去按沈峰人中,不一刻,沈峰悠悠醒转。
“醒了便好,醒了便好!”董海长吁一口气,擦去额头汗水,正要关切去问,叶欢早已哭得似个泪人,扑身来问道:“可还痛么?”
沈峰咧咧嘴,嘴硬说了句:“还好、还好。”
叶欢眼泪仍自流个不停,沈峰却苦道:“原来昏厥过去便是这样难受,只觉被巨石砸中,五脏七荤八素,耳边‘嗡’一声响,便就眼前一黑……”沈峰苦笑,自怀中取出凤翎匕来,见那鞘上花纹处,多出一道深深剑痕。
“凤翎匕……救了我一命。”沈峰轻抚鞘上剑痕,愁道:“只是鞘身伤成这样,好教人心疼。”
“可吓死我了。”叶欢抽噎说罢,又抹了抹泪水,瞥眼一瞬,终小声问道:“这匕首你一直放在身上?”
“嗯。”
“傻人……”叶欢喃喃一句,便不肯作声,半扭头过去,似不愿去理沈峰,悄悄将颊上泪水擦拭干净。
董海隐约发觉蹊跷,这叶公子端端女儿家姿态,好生奇怪,正咧嘴皱眉思忖,复又瞧瞧二人,欲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句“傻人”唤在沈峰心里,勾得沈峰心里一动,抬眼再瞧叶欢,又瞥了瞥凤翎匕上“欢”字,隐约发觉其中联系。此时再端详叶欢,见她唇上胡须因泪水沾湿,竟翘起一边,那面颊、下颚,怎地如此熟悉?此时仰视瞧看,更仿佛江船梦境中桃花树上的九凤……
“哼,还算有些良心。”叶欢假嗔说道。
沈峰也不应她,只伸手去捉叶欢胡须,叶欢犹豫一下,未有躲闪,任沈峰将黏贴在脸上的假胡须撕了下来……
“九凤?!”
叶欢一把夺回假胡须,起身行去一旁,好似还在怄气,又好似隐约扭捏。董海搀扶沈峰起身,这时哪还瞧不出究竟?嘟囔怨道:“沈兄瞒得兄弟好苦,原来小情人闹别扭,险些要了兄弟的命。”
沈峰也是咧嘴苦笑,心说:我哪知叶公子便是九凤,否则岂会闹出这多事来。
董海见状,甩手抛下沈峰,只道:“兄弟这事可不敢掺和!她武艺高强,沈兄自求多福!”说罢转身离去,临出院门,还叹道:“可惜了我一身好衣裳……”
此时院中只剩沈峰、叶欢。沈峰忽觉好生尴尬,哪料日思夜想之人,今日如此相遇,挪步许久,沈峰行至叶欢身后,犹豫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终没头没脑说了句:“江陵一别,几近一载,一切可好么?”
叶欢不肯回身,更不做声。
沈峰好不尴尬,左右不是,搓了搓手,又道:“我实不知是九凤姑娘,唐突冒犯,赔罪、赔罪……”
也是沈峰偏找倒霉,好不容易不提那事,这时又来翻出话茬儿,叶欢忽地转身,叱道:“赔罪?我看你本就是浪荡坏人!我问你,若说前日不知我是女儿身还罢,如今早知,你方才怎敢下手……下手……”叶欢又气又羞,那句“下手抱我”终是说不出口。
“一时情急、一时情急!”沈峰慌忙解释:“见你二人要去搏命,一时乱了方寸……”
“乱了方寸?你这话谁人肯信!”叶欢得理不饶,叱道:“我瞧你便是手段熟络了!想也不想就……就……就做那无耻举动!怪不得李乔夜夜来你院中,我看你早与她情愫暗生,哪还有孔孟门生的本分!”
“冤枉!”沈峰一听这话,解释道:“凡在老师家居住,皆受李乔妹子照看,这本情理,何曾有过逾越事!”
“狡辩!”叶欢上前一步,斥道:“我几次在你院中,发觉她远远来偷瞧你!”
“我与李乔妹子从未言语不该、行事不该!”沈峰赌咒说罢,忽又发觉甚,说道:“不过……确实蹊跷……以往李乔妹子极少来我这里,而自打你来了书院,每夜在我这里搅闹……”
“你说谁搅闹?!”叶欢瞪眼叱道。
“不,不是,每夜来我院中……造访……”见叶欢没再言声,沈峰继续道:“自你每夜来我院中造访,李乔妹子便也要常常经过。前两日……前两日不小心惹你生气,你两夜未来,李乔妹子也不见来过……”
这话却说得叶欢一愣,忽想起那时方来书院,午后闲逛,正遇李乔采买食材归来,见她模样秀气,又乖巧谨慎,便故意言语**了一番,将她惊走了。那之后,李乔确要常来送些精致吃食,偶要闲谈几句才走,似对自己颇有关切……
“李乔姑娘只怕对你有意罢?”沈峰恍然大悟道。
“你说甚胡话!”叶欢羞怒,一拳锤在沈峰胸口,岂料这未用力的一拳,竟将沈峰打得趔趄数步,身形摇晃不已。叶欢只当沈峰作假,却不料沈峰双眼一翻,竟倒在地上。
数息不见动静,叶欢隐隐心惊:方才他是实打实地倒在地上,难道受我一剑,累下甚么内伤,被我一拳激发了伤势?想到这处,叶欢犹豫着上前,将沈峰扶起,试探了一下鼻息,气息有些弱,再看颜色,面皮灰白、唇角发暗,好在脉搏平稳,无有异跳,只是隐约搏动之力显弱,当真是昏过去了。叶欢一时慌了,忙掐起人中,却不见起色,叶欢慌忙剑指运气,推宫活血,直过了十几息,沈峰忽然轻咳一声醒来。
叶欢又是急得眼泪都要落下,见沈峰醒转,抬手便要打上几下解气,可手悬到空中,还是止住了,怨道:“你这人,纸扎的身板儿么?动辄昏死过去,吓死人了!”
沈峰苦笑说道:“我哪知怎地了,最近也总觉头昏脑涨,像是被榨干力气精神,常常昏睡难醒,醒来又像是未曾休息过一般难受。”
“你这人,白日读书,夜里练剑,须知人力有限,欲速则不达,要好生休息才是。”叶欢不悦道。
“是是。”沈峰应下,由叶欢搀扶起身,至石桌稍坐歇息,叶欢却怕沈峰习练了甚么古怪功法,便问起江陵一别经历,又问沈峰何处学得剑法,沈峰一一讲来,只是有关赵胜雪事,沈峰有意略过,只说是有幸搭了大户人家船舶,省了不少气力。
聊着聊着,沈峰恢复如常,不见有恙。正是相逢喜悦,如何也不肯回房歇息,又与叶欢聊起旧事。叶欢却只说回家待了些时日,实在憋闷,便要出来游历,又想起沈峰在杭州求学,听说杭州是东南富庶之地,多有奇珍异玩、锦绣风景,便来开开眼界。
“你的本名到底是九凤还是叶欢?”沈峰问道。
“你这傻人!我送你那凤翎匕上还能写的假名么?”
沈峰拿出凤翎匕,瞧上面雕饰梧桐枝叶,围绕中间“欢”字,挠头看着傻笑。
“你在笑甚么?”叶欢问道。
沈峰又咧了咧嘴,笑道:“那时在桐柏山,我便总想着叶姑娘会是如何容貌,你却总不肯摘下斗笠,我只好在心里想着,定是极美……”
“哼!就知你藏着坏心思!”叶欢俏脸一红,见沈峰手中还握着那两撇假胡须,抢来便要再去黏上,沈峰立时抽回手来,急道:“叶姑娘美若天人,这世间绝伦景色,让人瞧也瞧不够,何苦黏上胡须煞风景……”
沈峰言语隐约轻薄,只是眼神痴痴,叶欢到底忍住不去叱他,心底美美受用夸奖,只是霎时脸红大半,白了沈峰一眼,默不作声。沈峰仍呆呆看着,喃喃说道:“我难道是在梦中么?世间如何有如此精致绝美的容颜……”
叶欢俏脸终于挂不住,起身扭头,轻斥道:“好是放浪!哪有这般盯着女子看的!”说罢便欲折返厢房,这时,忽听院外有人大喊:“沈公子可在么?”
沈峰乍一听,恍然有些熟悉,那嗓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待往院门处瞧时,已见五六人携着兵器入了院中,直奔沈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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