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章三 弹剑而歌 01

    “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船流……”

    长江之上,一艘车船随波而行,船篷一侧,一位蓝衫书生倚窗沉思,口中喃喃道些前人诗词。

    如今已是三月,正是草木青绿、春暖花开时节,远处青山复翠,依稀见桃杏盛开,近处杨柳垂岸、雀戏枝头,此时乘舟顺江而下,端地轻快畅意,便如前朝诗人所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沈公子好诗文哪!”船老大进来篷中,端上酒水、一碟蚕豆,笑道:“若我家那石娃子能有沈公子半分本领,老汪定要供他去上县学,何苦与我那婆娘一起,与人做些活计讨生活。”

    “汪大叔过誉,皆是前人好诗好词儿,一时有感,权借来解闷。”沈峰被船老大一语拉回现实。自安州受伤,沈峰修养两月有余,又兼得寒冬季节,远行的车船稀少,便在江陵吴家又多住了一月。在吴家居住时日,沈峰被奉作上宾,一则因救了熙娘、异儿,二则那纪杭前辈果不虚言,竟将吴家四娘及奴婢几人送到了吴家府上。只是正在一家人相拥流涕之时,一转眼却不见那纪杭人影,显是不愿掺和。如此,吴家人却将纪杭恩情转奉沈峰头上,说甚不让离府,整日上好的吃穿用度,让沈峰受宠若惊。反正也无舟船出行,沈峰便安心住下,平日里读书饮酒,绘画抚琴,趁无人在时,又悄悄习练恒山剑法,只求有一技傍身。一月多来,不想竟有小成领悟,那恒山凌云剑、独秀剑、承仪剑练得纯熟。直到半月前,货坊有车船从江陵府去往江宁,吴家人出面好生打点,才依依不舍送了沈峰上船。

    车船已顺流行下三日,途中只在岸边停靠一次,补充粮食果蔬、酒水干货,又携上两人,共往江宁。

    话叙眼前,船老大将一模一样的吃食又盛了大份,与同船二人桌上,却惹了那二汉子不满。

    “船老大,你忒是小气!”那络腮胡须汉子调侃道:“这小壶小盅还不够塞牙缝,快给俺们多提几坛好酒,换上大碗来,只怕俺们兄弟付不起银钱怎地!”

    “不错!”同行的黄脸壮汉笑道:“你这菜蔬忒地素气,怎地无有肉食?”

    船老大笑道:“二位客官且稍等,肉食是有的,这不是没到正餐时候,想先弄些爽口的与两位爷爷下酒不是,您二位稍等,肉食这便给您端上来。”

    “这还像话!”络腮胡须汉子笑道。

    “且慢!”沈峰喊住船老大道:“汪大叔,那肉食也给我上一份,碗也换成大的。”

    一听这话,两个汉子不约而同看一眼沈峰,随即哈哈大笑道:“够爽气!”

    沈峰拱手行了江湖礼节,问道:“两位大哥,听口音可是北方人士?”

    “不错!”络腮胡须汉子道:“俺们兄弟是青州人氏,俺叫石广武,这是俺结义兄弟严秋!”

    “幸会幸会!”沈峰道:“在下恒山人氏,沈峰。”

    “原来是北界的朋友!”严秋拱手道礼,正欲攀谈,汪老大此时端着两坛好酒进来,忙接话道:“沈公子,可不敢这样说!”

    汪老大将酒放在桌上,继续道:“公子不知山名犯了忌讳么,天子登基便下了诏,将那山名改作常山。公子方才的话若是在坊间说,传了出去,怕是要吃官司!”

    “避天子名讳,又与我何干?”沈峰笑道:“我恒山之名传承千年,门派道统数百年名扬天下,总不能因避了名讳,与人说起,便忘了祖宗。”

    “沈公子,这是好话!”汪老大劝道:“如今的官府老爷,怎管你好恶清白?只要是皇帝不喜,拖家下狱都是轻的!”

    “船老大忒没胆量!”石广武笑骂道:“衙门里的走狗就靠你这样人吃喝!”

    见船老大憨憨一笑,石广武撇嘴又道:“沈兄弟才对俺脾气,小兄弟!若蒙不弃,移步共饮一番如何!”

    “正合我意!”沈峰端了酒食,与石广武、严秋挤坐一起,三人端起大碗便干了下去。石广武连道畅快,抹了抹嘴唇胡须道:“方才只道沈兄弟是赶路的迂腐书生,却不料一样豪气,兄弟可是恒山派的练家子?”

    “石大哥过奖!小弟确是恒山派人,但只生长在山上,未入门墙。”

    “这是为何?”严秋诧异道:“恒山派素有威名,有道是云高于山、剑秀于世,怎地身在如此名门,却未列门墙?”

    沈峰正要答话,石广武却插嘴问道:“兄弟说得不对罢?怎地叫云高于山?这名号岂不压了自己风头?”

    严秋笑道:“二哥!你有所不知,这所谓‘云高于山’的云,非指天上之云,乃是指人名号。恒山派创派两百多年,历代掌门皆是江湖英杰,他们除本名外,均有传承名号,譬如当今掌门贺江,号复云先生,前掌门张九钧号重云先生,再往上,还有云剑先生、踏云先生等等,这‘云’字指得是恒山掌门。”

    石广武拍头大笑,说道:“原来如此!我老石哪懂得这些,来!再饮一碗!”说罢,仰头又一碗白酒下肚,吼了声痛快,又问向沈峰道:“兄弟还未说如何不入门墙?”

    沈峰给二人添上酒水,笑道:“小弟自幼孤儿,长辈说我本性懒惰,又身子柔弱,不愿我入门习武、闯荡江湖,倒想让我考些功名,吃那皇粮,享受富贵。”

    “那功名有甚好的!”石广武道:“我们兄弟二人十几年漂泊江湖,北方、南方去的地方也算不少,哪见得到几个清官善吏?!还不皆是鱼肉乡里,欺凌百姓!”

    “石二哥之言,小弟不敢苟同。”沈峰道:“贪官恶吏自古有之,却也不乏忠臣贤能。便我大宋朝天下,也必有清官能吏在。”

    “事虽如此,却怎奈良人命苦。”严秋道:“便说寇准寇大人,当年契丹人南下,寇大人冒诛灭九族的危险,劝皇上亲征,将鞑子统帅萧挞览毙于阵前,保我大宋千万百姓性命。而今如何?虽一战而胜,皇上却一心议和,定下澶渊之盟,反手却将罪责归在寇大人身上,外贬做了陕州知州。”

    严秋大碗白酒一饮而尽,又怒道:“再说马知节马大人,也是有名的耿直能言,几月前,因揭发王钦若按功不表、用人唯亲等事,虽是有功,一样讨不得皇上欢喜,被贬去潞州做知州!”

    “还不是那皇上昏庸,用‘五鬼’辅政!”石广武啐了一口,大骂说道。一听这话,篷外汪老大忙远去船头,不敢再听,沈峰瞥见一笑,又问道:“石二哥说‘五鬼’辅政是何意?”

    严秋诧异问道:“沈兄弟连这也不知么?江湖早已骂遍。”

    沈峰挠头一笑道:“小弟自幼久在山上,极少下山,朝廷事、江湖事都未曾闻得。”

    “难怪。”严秋道:“二哥所说五鬼,便是那王钦若、丁谓、林特、陈彭年和刘承珪五个贼子。”见沈峰好奇,严秋又道:“沈兄弟可曾听说皇上天书封禅之事?”

    沈峰摇头示意不知,严秋道:“七年前,正月初三,京城左承天门武德司人上报殿前,说有黄帛悬于城头,未知从何处而来。皇上召集群臣于朝元殿,前出承天门相迎,手举黄帛,对文武群臣说那是天书。”

    “这……”沈峰苦笑道:“荒诞、荒诞。”

    严秋笑道:“还有更荒诞的。皇上还说,早在一月前,便有道服神人托梦,说须在正殿前建黄箓道场,不日上苍将降下《大中祥符》神书三篇,而黄帛之事正应了神人托梦。”

    严秋撕了一块烧鸡肉放入口中,嚼了几口,问向沈峰道:“难以置信?”

    沈峰点头,严秋笑着又道:“还有更加难以置信的。听说,那黄帛上直白写着:‘封受命,兴于宋,付于慎,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兄弟,这仨字、仨字的是个啥意思?”石广武一脸迷茫,沈峰微微一笑,权去饮酒。

    “啥意思?”严秋道:“就是说大宋天下是上天神人赐予赵氏,皇上蒙隆天恩,一世明君,大宋国将永世传承。”

    沈峰无奈呲笑道:“这等手法,与那陈胜手书造反之辞塞在鱼肚有甚区别?”

    “本就无甚区别。”严秋边吃烧鸡边道:“可恨的是,这拙劣伎俩,文武群臣皆不说破,当场大呼万岁,尤是那奸臣‘五鬼’,更是附和得紧,引经据典,大放厥词,直把皇上夸得比那尧舜不差。”严秋将鸡肉咽到肚中,继续道:“然后便是官员祭告天地、宗庙和社稷,在崇政殿大摆斋宴,文武百官朝贺不绝。”

    沈峰听言,道:“严兄此话有些夸张罢,那假作神鬼的伎俩,骗骗百姓尚可,文武百官皆满腹经纶,怎会深信不疑,参与闹剧?”

    严秋道:“兄弟莫要不信。话说那年,我还在青州衙里当差,这些朝廷事便是从青州知县口中得知。”

    石广武给二人又添上酒,接话道:“俺严秋兄弟就是看不惯当官的趋炎附势、谄媚巴结,睁了眼的说瞎话,才脱了那身衣服,跟俺一起快活江湖。”

    严秋一笑,道:“休听二哥夸我,老严只是真真儿不懂官场生计本事,到处受人排挤,混不下去才走。”三人哈哈一笑。严秋又道:“话说那事一了,皇上便改了年号,便有了大中祥符年号。”

    沈峰端碗敬酒道:“二位哥哥让小弟长了见识,这碗酒敬二位哥哥。”三人一碗干下,沈峰又问道:“那祭祀之事又是何来?”

    石广武哼地一声,将酒碗砸在桌上。沈峰一惊,只道是言语错了甚,却见严秋道:“兄弟勿怪,那祭祀之事祸害不浅,我二哥就是被这事逼得造了青州衙门的反。”

    三人把酒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天书之事后,各地官员为迎合帝意,无不造假上报天降祥瑞,或说有百姓见青龙飞于山上,或说天雷劈碎巨石,显现盛世贤君的字样,更有甚者,说黄河之水一夜变清,荒山三日变绿等,各处地方官员尽显虚造谄媚神通,青州县也弄起玄虚,偏说郊外巨崖泥石脱落,惊现神人造像。青州县将这事报与朝廷后,有司遣人来看,吓得青州知县忙组织几千人在山崖雕塑神人像。只是工期紧迫,又兼缺乏真正工匠、器械,三日内摔死百姓十余,知县全然不理,只教百姓日夜赶工,但有微词,便要痛打下狱,实在逼得紧了,石广武便带着一干村民反抗,被衙役官兵打死打伤数十人,并发通告缉捕带头的石广武。

    三人此时酒在酣处,严秋笑道:“那时知县便逼我老严带人去抓二哥,在一处山坳林中,我把二哥堵了个瓷实,二哥给我一顿痛骂,骂得开了窍,知道自己办的是糊涂缺德事,就帮着二哥和村民一同逃了出来。”说罢,严秋与石广武碰了一下陶碗,大笑着一饮而尽。

    “有道是英雄相惜!”沈峰笑着陪了一碗,又道:“祭祀之事后来如何?”

    严秋道:“各处降下所谓祥瑞,皇上龙颜大悦,五鬼便趁着皇上高兴,征募数万人,屡劝皇上封禅泰山。其中王钦若这狗官最是可恶,还编撰一事,说有叫董祚之人,在泰山醴泉亭北发现降世天书,书上写有许多字,皆不可读,唯‘真宗’二字可辨。便说此乃待皇上泰山封禅之兆,皇上一听,便让王钦若为先行官,一则确定真假,二则为皇上东行做筹备。”

    “如此一来,王钦若去了,假的也将做成真的。”沈峰道。

    “可不是?”严秋道:“那王钦若到了奉符县就即刻上书,说醴泉之北果有异像,皇上见了折子,便定下当年初冬前往泰山祭祀。”说到此处,严秋皱起眉头,苦道:“兄弟可知,那年正是北方大旱,许多州县粮食减产,民不果腹,一边还为生计发愁,另一边,却要供给皇上、百官和随行几千人吃穿用度。兄弟可知这一路祭祀,银钱花了多少?八百多万银钱!”

    沈峰惊得张大下巴,严秋继续道:“若是算上皇家专门用度、各州县的贡品礼物、祭祀用的各种物什,费用至少以千万计!”

    “这天书封禅之事,祸乱不仅如此!”严秋道:“皇上连年造神祭祀,所及之处,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奸臣误国!”沈峰怒道。

    “兄弟所言甚是!”石广武道:“天下奸官不除,百姓何期太平盛世!”

    严秋叹道:“这世道,非只是奸臣乱世,更是皇帝昏庸!皇帝不宠奸臣,又何来奸臣当道?”

    石广武怒哼一声,道:“莫让俺遇见那王钦若、丁谓之流贼子,若要见了,俺定拧下他们脑袋!”

    石广武憨状,让沈峰严秋大笑,三人你来我往、杯觥交错,聊得好不欢喜。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