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天潮湿而且冷。
有钱的人家,有毛皮和炭火取暖,酒也能给人暖和的错觉。
没钱的人家,基本就靠硬扛。
这是一个慵懒的下午。
下雨了,小贵站在画室的廊下,看着外面的阴沉的天。
进去煮一壶茶好了。
这个天气,皇上肯定是不会过来了,别的访客也不会有,那就休息休息,看看书。
刚动完这个念头,就发现一只湿漉漉的鸟,踱步到她的身前。
喳喳灰。
这个笨鹦鹉也太玩命了,居然在这么大的雨里坚持把信送过来了。
应该是封紧要的消息。
小贵把喳喳灰捧进屋里,给火力加了炭,用手巾给喳喳灰擦了羽毛,给了它瓜子和闽地的柑橘吃。
她把喳喳灰的脚筒卸下来,拿出里面的消息。
书信很短。
“柴荣死了,皇子继位,巧姐在我这。”
短消息往往更重要。
徐咏之必须告诉小贵最近发生了什么,小贵好做下一步的判断。
但对小贵来说,这个消息却让她的心情特别阴郁。
尽管只和柴荣谈过一次话,这个皇帝仍然让她印象深刻。
柴荣是一个说人话的皇帝,会告诉她自己商人之子的出身,会告诉她自己平定战乱的梦想,会告诉她自己身体的情况,也会通过她,把自己真实的心意传递给李煜。
她喜欢柴荣这样英雄的人、诚恳的人,她觉得这个人有点像中年版本的徐公子。
尽管她早就知道了柴荣的身体,早晚会有这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却突然瑟瑟发抖。
柴荣在的时候,每年都有战争,但是要打谁,为什么打,大家都看得明白。
柴荣死后,每年还会有战争,但谁打谁,为什么打,恐怕谁也看不透了。
“你吃饱了自己走。”小贵对喳喳灰说。
小贵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步行往宫里而来。
李煜在皇后的寝宫里坐着说话。
走到院中,小贵听见了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这不是那种开怀的笑,而是那种挖苦、讽刺的笑。
除了我们了不起的长公主李连翘,还有谁能有这样的笑声?
李连翘和李煜,正在廊下喝酒,皇后周娥皇,在一边倚靠着一只榻,坐着休息。
小贵在台阶下,给李煜和皇后娘娘请了安。
“这么大雨,怎么还跑过来?”李煜看见小贵,皱了皱眉头。
李连翘看见小贵的蓑衣和斗笠,哈哈大笑:“这是哪来的山野渔婆?陛下,这是你家的女人吗?”
小贵的目光直接绕过李连翘,看着李煜。
“我刚收到消息,柴荣死了。”她告诉李煜。
李煜并没有显得特别担心,反而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件事一样。
“坐下喝一杯吧。”李煜招呼说。
“开封可能会形势有变化,陛下觉得真的不要紧吗?”小贵问道。
“我怎么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呢?现在我们的对手是一个七岁孩子了。”李连翘一脸的幸灾乐祸。
“长公主真的觉得中原越乱越好吗?”小贵问。
“乱了好啊,如果周能够分裂成七块的话,大唐就有了问鼎中原的机会。”李连翘说。
小贵正想批驳她的这套说法,李煜摆摆手,让她坐下。
李煜亲自倒上酒,拿给小贵,小贵站起来谢恩,李煜摆摆手。
“都是自家人,今天就不要那么客气。”李煜说。
“柴荣是个英雄。”李煜说。
他把一杯酒倒在廊下的地面上。
“这杯,敬他。”
“雄才大略的君王,强大的对手,有想象力的人物,他是我见过的最高贵的敌人。”李煜说。
“皇帝哥哥,你未免也太高看这个人了。”李连翘气哼哼地说。
“咱们得实话实说呀,阿姐。”李煜安慰李连翘说。
“如果有一天,柴荣带着军队到金陵城下,我投降能够保全我的全家性命,我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的。”李煜说。
小贵心里放松了一点,李煜还是识英雄的。
“但是,如果他死了,那可能就是我打到开封城下了呀!”李煜突然两眼放光。
李连翘特别配合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对不起,小贵,我知道你对柴荣有好感,但是他死了,我真的好开心,”李煜说,“我不求打进汴梁,但我觉得,趁机拿下寿春,把淮南的土地收回来,还是有希望的。”
“庆贺一下!”李连翘拿着酒跟李煜碰杯。
“柴荣要的那五十条船,也可以先不交了。”李煜突然想到了一笔可以节约的开销。
“梁五成!”李煜叫过来身边的首领宦官。
“奴才在。”
“传朕两个口谕:第一个,给徐铉,准备礼物、起草国书,准备吊丧;第二个,给韩熙载,告诉他准备,晚上去他家开宴会!”
“喏。”梁五成传话去了。
“皇后,跟朕一起去吧。”李煜先对周娥皇做了邀请。
“我现在容易累,睡得早,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难得陛下想要与百官同乐,那就玩得开心一点吧,我去了,那些官员们会放不开的。但是陛下也请少饮,龙体要紧。”皇后想得特别周到。
“没事,有我在!”李连翘大大咧咧地说。
“我看让昭仪陪你去吧,”皇后直接不接李连翘的话,对李煜说,“韩大人和很多官员对她也熟悉,有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甚好!”李煜非常满意这个安排。
李连翘眼看敌人加入了宴会,心里难免有些不爽。
“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晚上去韩熙载家见了。”李连翘转身告退。
她披上火红的狐裘,这正是夏天的时候,她跟李煜要小熊猫皮,李煜给她的。
“看看呀,昭仪,皇上给的礼物,就算不是熊猫皮,穿着也很舒服呢,穿得像个老渔婆似的,不给皇上丢人么?”
她撂下刻薄话,转身走了。
小贵看看刚才脱下来的蓑衣,也觉得有点狼狈。
“臣妾回去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我这儿有!”皇后一把抓住小贵的手,跟她去挑衣服。
打开皇后的衣柜,你才知道什么叫富贵,什么叫生活。
银、灰、蓝、红、白、金,六色的狐裘。
“别跟长公主一般见识,”周娥皇说,“她这个人,从小飘零在民间,其实没什么人对她像样地好过,一张红狐裘就要跟你炫耀半天,其实她那件腋下那块颜色不正,库里存的东西,肯定是我挑剩下的。”
小贵想想李连翘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周娥皇拿着白裘过来,给小贵穿上,仔细端详了一下。
“你眉眼如黛,穿白裘美得很。”周娥皇称赞着。
“皇后娘娘,有黑色的么?”
“黑狐没有,不过黑的有貂!女真人进来的。”
周娥皇让宫女把貂拿来,“这个暖和防水,多大的风雨也都没关系。”
“嗯,还是你自己明白自己,黑色的显得你更白了,更美。”周娥皇笑嘻嘻地说。
小贵在镜子前面看了看,还是黑色好。
“臣妾想的是,陛下今天开心,穿白裘过去,倘若别人以为我在哀悼柴荣,不是会引起非议么,黑色就要好一些。”小贵解释说。
“你想得很周到,这件貂送你了。”皇后称赞道。
“不行啊,皇后娘娘,太贵重了,我不能……”小贵说。
“姐姐给的,有什么不敢要。”皇后说。
“把那个女人比下去!”皇后突然凑近小贵的耳朵,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还有啊,看好我们的男人!那个女人,一直有点不老实。”皇后说。
“明白!”小贵笑着说道。
其实小贵也很喜欢那件白裘,不选白色,跟那个借口没有关系。
白,是她男人徐咏之的颜色。
她,夏小贵,永远都是白衣公子身边的一抹深青。
韩煕载在家休息,突然接到了圣旨。
“来你家开宴会。”
妈呀,天都快黑了!
只能派人人冒着雨去把歌姬、舞者、乐师纷纷接过来。
再给那些爱玩儿的百官下请柬,说皇上让我请客,各位都来吧。
粗鲁的武将一个不请,满嘴仁义道德的老头一个不请,这是一个艺术家的聚会。
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是柴荣驾崩,李煜兴高采烈地要庆祝一下。
“也好,这十年,大唐暂时不会亡了。”韩熙载念叨着。
一群不重要的客人率先到达,乌央乌央地出现在休息室里。
第一个重要的客人,是长公主李连翘,听说长公主来了,韩熙载大人赶紧出门去迎。
李连翘装扮得太美了。
韩熙载对李连翘的容貌非常认可,他一度说过,“长公主颜冠大唐。”
这话没错,尤其长公主年纪虽然不轻了,但看上去一直都没有超过三十岁,是一个极其美艳,又长着孩子气脸的女子。
考虑到韩熙载和李连翘一直都是貌合心不和的两股力量,这种评价就显得尤为客观。
韩大人对女子的容貌相当有发言权,他邀的舞女、养的歌姬,都是一流的容貌。
当时也是一帮百官喝酒,有人当场就使坏,问长公主比皇后娘娘如何?
韩熙载也是不慌不忙,回答说:“臣子事君如父,皇后乃是天下之母,这个不能比的,但是我们凡人能见到的最美女子,就是长公主殿下。”
大家哈哈一笑,这个事情后来就传到了李连翘耳朵里。
她居然非常受用,所以作对多年,李连翘对韩熙载其实没有恨意。
韩大人把李连翘从车上搀下来,见李连翘穿得就像一团红火。
“长公主,美得很啊。”
“韩大人,要叨扰了呀。”
两个人各怀心事,正要进去,突然看见了李煜的仪仗。
韩大人赶紧行礼。
李煜拉着小贵从车上下来,正好和李连翘打了一个对脸。
韩大人好像听见“咔嚓一声”,这大冬天的,哪来的雷呢。
不是雷,这是红裘和黑貂之间的宿命对决。
韩熙载大人看看小贵,发现这姑娘至少跟长公主一样美,考虑到几个月前她还是一个大伤初愈的柴禾妞形象,这个进步想当大,看起来超越长公主,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黑貂!黑貂!看你如此风骚!”李连翘嚷出了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煜说道。
“哦,我新填的词,《如梦令》里的一句。”李连翘赶紧掩饰。
“阿姐啊,别糟蹋我们填词的人了好不好。”李煜忍不住说。
李连翘满眼都是怒火。
小贵视而不见,径直走过去了。
韩熙载忧心忡忡,他的房子夏天刚重新装修好,现在即将迎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一点怒火,都可能烧掉他的宅院。
李煜倒是心情大好,跟韩熙载说:“朕也带了酒,朕出酒,你出音乐和舞蹈,想想都是一个能最优联手,对不对!”
“可不敢当!”韩熙载小心翼翼。
说着话,李煜进了韩熙载家的宴会厅。
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看见李煜进来,山呼万岁。
“今天不许这么拘谨,我们最强大的敌人柴荣死了,今天所有人,都要给朕热闹起来!”
所有的宾客,都发出了欢呼的声音。
“喝呀!”李煜一声长啸,这场狂欢就这么开始了。
小贵坐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些摆脱了日常状态,被酒神杜康所操纵了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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