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嗣归分开的第二天晚上,徐咏之准备夜探公主府。
这是一项所有伙伴都不支持的行动。
看上去简直近乎赌气了。
不过也因为不受任何人的祝福,所以徐咏之的准备极其谨慎。
霍一尊、徐太实和小贵的提示并非没有效果。
夜行衣
蒙面巾
长剑
匕首
手弩
火种
抓钩和绳索
几个月前的徐咏之绝对不会准备这类东西,背起来太累赘了。
而且不帅。
有轻功,要绳索和抓钩做什么?
但是几个月之后的今天,历经过磨难的徐咏之明白了很多事。
他明白了人会受伤,会有飞不起来的时候。
人可能要携带伤员或者俘虏。
他做好了一切最谨慎的准备,又好好地睡了一白天。
到三更将尽,徐咏之已经来到了院墙之外。
喳喳灰在空中看了整座府邸,没有任何不同的样子。
后半夜的时候,任何守卫都是最困、最乏的。
人人都有睡眠的渴望。
即使是习惯于晚睡的李连翘,在这会儿也会睡着。
看着墙外定期巡逻的家兵走过去之后。
徐咏之就在这个时候纵身爬上了围墙,向里面四下张望。
青砖铺地的院子,没有特别地设防。
从围墙上看,必须穿过二门,绕过客厅,后面才是李连翘的书房,那里应该是证据最可能在的地方。
徐咏之轻轻落地。
就在他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忽然天光大亮。
青砖变成了绵绵的青草地,脚下一下子就变成了被花树夹道的一条小路。
海棠花瓣在风中飞舞。
“幻术!”徐咏之心中暗说。
他收摄心神,尽量放轻呼吸,大多数的幻术对精神力强大的人不会有太大的伤害。
“一直往前走,就能穿过二门。”
徐咏之看得见二门,但向前走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去看这两边的花树。
当初他去着色园,看到的就是几树开得极好的海棠。
那时候已经是初夏,海棠花期已过,是李连翘用巫术,让它们继续绽放的。
今天已经是深秋,这海棠明明白白就是幻像,倘若停下来玩赏,就着了敌人的道儿。
但是这海棠花真美。
海棠是一种非常有姿色的花朵。
花苞初成的时候,粉粉红红的一个小豆豆,宛若少女;待到花瓣全开的时候,满树满山,就似盛年的少妇。
民间那句“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俏皮话,就是以梨花为白头老翁,海棠为娇俏少女的。
“只是花儿而已,看一看没关系的吧。”徐咏之心里在给自己找借口了。
天下很多男子,都逃不过爱欲二字。
对女子有太多欲望,是流氓;
对动物有太多欲望,是变态;
对植物有太多欲望,你就成了诗人了。
所有最会写花,最会歌颂花的,都是最浪漫的诗人。
比如初唐时候的宋之问,明明是个好诗人,但看见自己的外甥刘希夷写下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心生嫉妒,杀人夺诗。
宋之问善于颂圣逢迎,是个才子,但要成为最浪漫的诗人,终于要在花前一见真章。
这种最无害的爱念,现在正引导着徐咏之偏向正确的路。
他不光贴近了去看那海棠,而且贴近花枝,尽力去嗅她们。
那股扑鼻的香气冲进他的脑海里,激荡着,燃烧着。
他意醉神迷,重新看那树海棠的时候,发现她们已经不是海棠了。
它们变成了曼陀罗。
这是李连翘的本命之花,她的癫狂、贪欲和虐待别人的冲动,怕是有一半来自这种可怖的麻醉剂。
曼陀罗在密宗里带有特别神奇的色彩,它就像极了坛城和转轮,如果你看曼陀罗的花朵久了,它就会缓缓地旋转起来,犹如命运之轮一般。
徐咏之已经看不见那条通向二门的路了,满眼都是雪白的、红色的、紫色的曼陀罗。
他跌跌撞撞地在花丛中寻找出路。
拨开前面的花枝,他终于看见前面有一块空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那个身影不是李连翘还能是谁!
徐咏之捏着手弩刚要射击,突然听见李连翘轻轻地笑着。
“徐公子吧,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不要再猜你是谁了。”
声音一点狠毒之意都没有,倒像是初经世事的少女一般。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答道:“就要假装猜不到,这样才好玩嘛。”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白衣,满脸笑容地走到李连翘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李连翘温柔地把头侧倚着他的手臂。
“有这样的日子,今生也就够了吧。”李连翘说。
那个公子没有再说话。
但是那一句话,足以让徐咏之听出是谁了。
那是父亲,是徐知训。
“我穿越到二十年多前了?不,不对,我在李连翘的公主府里,这是幻境。”
但是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叫住父亲,他想要告诉父亲:
“这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会害死我们全家,你不要跟她在一起。”
但是转念一想,“看这俩人的状态,多半已经好了挺久了,要不要干脆劝父亲,不要跟她分手好了,不过这样的话,父亲的一辈子也太惨了。”
这个时候再一想,如果父亲最终跟李连翘在一起的话,他也就没办法成为自己的父亲了。
心里一边各种纠结,徐咏之还是走向父亲,想要他回头看看自己。
他太想念这个男人的脸庞了,哪怕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哪怕是幻境,也能让他感受到爱、感受到力量。
他的手接触到父亲后背的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一股大力,好像灵魂被吸走了一样。
“要死了吗?”徐咏之想。
在短暂的意识停顿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放在李连翘的肩膀上。
徐咏之现在进入了父亲的躯体,体会着父亲的视角了。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掐李连翘的脖子,杀了她。
这是他来这个院落的目的。
但是一转过身子,就看到了李连翘的脸。
妈呀,未免也太好看了。
徐咏之所熟悉的,是盛放之年的李连翘,充满了魅惑和妖艳。
但是这张脸,是十四五岁的李连翘,青春稚嫩,各种希望写在脸上。
怎么能下手去杀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呢?
“怎么啦?”李连翘笑着看看对面的徐公子。
“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李连翘嘴角上扬的时候非常美。
“嗯。”
“那就亲我吧。”李连翘说。
徐咏之觉得这个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他低下头去亲吻李连翘的嘴巴,她之前在嚼丁香树胶,所以嘴巴非常甜,她回应着徐公子的亲吻。
徐咏之感觉自己慢慢地控制了这具身体,他开始亲吻李连翘小巧精致的耳朵,这一下,不是身体在命令他,而是他自己要做的,他正在控制父亲的身体,亲吻那个害死父亲的女人!
“没关系,是梦吧。”徐咏之告诉自己。
但是当他亲得李连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之后,他看见了这个少女眼睛里那种狡猾的眼神,这是三十几岁的李连翘在跟自己打招呼。
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来干啥?你输了,第一关就输了。”
满满的都是轻蔑。
徐咏之要拔剑,但是双手都好像不听使唤了。
他心念一转,用牙齿往李连翘的喉咙上咬了下去。
血汩汩地流了出来,热热的,咸咸的,顺着他的喉咙下去,他一边咽下热血,一边流下热泪。
那热血好像有生命力一样,在他的体内冲撞着、奔逸着。
血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徐咏之突然有一刻什么也动不了,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的身体是个女子,戴着斗笠、蒙着面巾,坐在一个席棚里,外面人声鼎沸。
他走出席棚,看见外面人山人海,一个浑身是伤,被铁链穿过了锁骨的男人,缓缓地向这边走来,厌恶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是父亲,是潭州法场上的父亲,父亲搀起被铁链锁住的母亲。
“一起走吧。”
父亲左手的火球术,燃烧着耀眼的光芒。
两个彼此深爱的人,这一刻焚身以火。
徐咏之大叫一声。
他有心为徐咏之的感受,重新看见这一幕,饱受痛苦;
另一方面,他又有身为李连翘的愉悦,她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身体上达到了极致的快乐。
我正在被李连翘用幻术折磨着。
但李连翘是个法力平平的巫师,她哪里有这么强大的幻术?
徐咏之再挣扎起来,花树和法场都已经不见。
他仍然是身穿夜行衣的自己,挣扎进了李连翘家的二门,这时他听见有人走来的脚步声,赶紧闪身拉门进了公主府的客厅。
“幻觉应该已经就此结束了吧。”徐咏之看看自己的,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客厅里有光,似乎有两个人在吃饭。
他也不回避,径直走了过去。
饭桌一边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连翘;另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坐着的一点都不眼熟,但是看衣服,知道这个人正是自己。
这就是着色园时候,一起吃晚饭的李连翘和自己。
李连翘盯着他的眼神,明明就是捕猎者的眼神。
可怜的徐公子,还在那里心如撞鹿,扑腾扑腾地翻腾着一种青春的爱。
“你是不是急着回去休息,听说你明天就要走。”李连翘欲擒故纵。
“其实也没有特别急,娘子应该还有事吧。”徐咏之欲罢不能。
“你答应今天来,我就什么事都不会安排了。”李连翘放出了诱饵。
“……”徐咏之在试探,没有咬钩。
“可惜了。”李连翘决定再加一点作料。
“可惜什么?”徐咏之真的咬钩了。
“我是个寡妇,又长你好几岁。我若是段美美那样青春年少的一个姑娘,绝对不会蠢到把你放来我这里,让你见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炽热如火的女人。我要是十七岁的少女,我只会用尽手段追求你、留下你、拿下你,让你生或者死,都在我的手里。”
徐咏之就想要冲上去,告诉当时的自己,不要去相信这个女人,她会害得你家破人亡的。
他拔剑刺向李连翘,李连翘急忙躲闪,看上去完全是不会武功的普通女子。
这一件穿透了李连翘的心脏,她哼都没哼,就倒在地上死了。
而对面坐着的那个徐咏之大叫一声,拔剑就来跟自己相斗。
这就是“你救了他,他还未必领情”的故事。
“来来来,大战三百回合!”
“别说三百回合,决战到天亮都可以的!”徐咏之一脸苦笑。
“你不知道吗?这个女人会害死你!”
“那是我的事,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去决定别人的人生吗?”几个月前的徐咏之怒吼着。
大诗人白居易就写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在李连翘危害别人之前杀死她,那我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念既生,几个月前的徐咏之就突然幻灭,徐咏之也是身心俱疲,艰难地推开客厅门,直奔后院。
这时的徐咏之已经呢呢痴痴,并无一点战意,幻术已经击溃了他的战斗意志。
不要说真实的李连翘,哪怕一个寻常武功的南唐士兵出现,砍他一刀,他只怕也就死了。
但是这个廊下,仍然有幻像在等着他。
一个白衣公子在追逐着一个青衣的书童。
追上之后,两个人就亲吻在了一起。
白衣的公子看得出来,还是自己。
青衣的书童,有些像小贵,但是五官容颜,都要丑陋得多。
这一下就让徐咏之醒了一多半,明白了这是幻术。
其实如果李连翘实事求是,把小贵的美貌刻画出来,徐咏之怕是还要沉浸在这个温柔乡当中。
但是,就像小贵发现的那个规律一样。
李连翘精明而且狠毒,但是在她真正嫉妒的时候,她会把事情的注意点搞错。
迷惑徐咏之的情景,变成了她自嗨自爽的表达。
“真下贱,”徐咏之看着这一幕想着,“小贵可比你创造的幻像美得多了。”
他收拢心神,不理那两个人形,径直往书房而来。
小贵,徐太实和霍一尊都是想象力有限的人。
他们所能想到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徐咏之被一个大笼子扣起来,或者踏入陷阱,甚至一声梆子响,万箭齐发。
其实李连翘这样职业选手级别的虐待狂,肯定是要花样翻新,折磨对手的。
花样越多的体系越不稳定。
所以在她炫耀这种技术的时候,被她折磨的玩物,往往就有脱逃的机会。
徐咏之到了书房。
推开门的时候,门发出了轻轻的响动。
书房有一张小床,一个女子面朝里睡着,身上盖着锦被。
徐咏之轻轻拽出匕首,一步步向前缓缓而行。
他也在犹豫和怀疑着一件事。
“我,真的能杀死李连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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