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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张脉案

    太医丞熊世海的孙女巧姐,接了夏昭容夏小贵的要求,每天到画室来,给她的伤口做祛疤护理,小贵拿出零食水果招待着这女孩,但嘴上只和这女孩拉拉家常。

    “巧姐,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爷爷给起的,说是七月七日鹊桥相会,女儿在葡萄架下面就可以得一双巧手,会做针线活儿。”

    “那你的针线活做得怎么样呀?”

    “可好了,好多伤口都是我缝的。”

    “不是这个针线活儿呀。”

    “我从小在家里学的就是这个,我家做肉吃,都是我来切,我能把一整个猪头的骨头都剖出来,一块不少。”

    “那你比我要强得多。你认字多么?”

    “还行,我爷爷强迫我读了《论语》《大学》,中庸不行,我读不下去。后来他就允许我看《灵枢》《素问》和《抱朴子》了。”

    “厉害呀,那你是个女秀才。还是个女医士。”

    “但是我爷爷希望我学唱,他说会学唱,才能侍奉贵人。”

    “女孩子不一定要侍奉贵人的呀。我们可以自己变成贵人。”

    “昭容你可以这么说,你已经侍奉皇上了,我们这些民间女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巧姐嘟着嘴说。

    “话不是这么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侍奉皇上,但是遇到皇上,皇上希望我在宫里为他做事,宫里没有女官员,所以才安排我做了才人,我立了功,就升了昭容。”

    “所以你就是南唐的励志传奇。”

    “可以算吧,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呀,我渴望建功立业。”

    “你本来可以做男子,为什么要先成为女子,再建功立业呢?”巧姐好奇地说。

    熊太医真是一个大嘴巴,看来跟巧姐说了自己身体的情况,估计还想着巧姐寻找机会拿下皇上呢吧。

    “你是个医家的女子对吧。”小贵问。

    “是呀。”

    “你想成为一个官员家的女子,一个夫人,或者一个嫔妃,对吧。”

    “嗯……”巧姐有点犹豫。

    “你的起点比我高。”

    “啊?”

    “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终于成为一个女子,我十六年的努力,就为了和你一样。”

    “我明白了……”

    “我有喜欢的人,我想要以他的女人的身份,和他在一起。”

    “皇上知道吗?”

    “知道,皇上还说,如果以后有机会,会给我们指婚。”

    “已经嫁给了皇上,却还想着那个人,”巧姐看着小贵的脸说,“那个男人真的好幸运啊。”

    小贵心里也一阵酸苦,那个幸运儿就在几天前,还从这个院子里夺门而出了呢。

    “我也有我的苦衷呀。”

    “什么苦衷,说给我听听吧。”

    巧姐可能是全世界最有好奇心的人,这样的人爱大包大揽,只要你体现出对她的依赖,她就愿意为你做好多事,哪怕是一些违法乱纪的事。

    “我跟你一样,都是医生家里长大的,但我是养女。”

    “童养媳吗?”

    “不是呀,就是被当做女儿养大的,我家也是个大医馆,就是潭州山字堂徐家。”

    “哦哦哦,我知道,你家的安宫牛黄丹好得很,我爷爷经常夸呢。”

    “我是师父师娘养大的,我师兄把我从马贼那里救出来的。”

    “太浪漫了。”

    “他为我杀了四十六个坏人,然后把最后一个人的生死交到我手里。”

    “你杀了吗?”

    “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他欺负人欺负得太狠了。”

    “该杀,我就怕你磨磨唧唧不敢杀人呢。”

    “小孩子别说这种话。”

    “我就快不是小孩子了!女子二七天癸至,能有子,我今年十四了,算大人。”

    “虚岁不能算的。”

    “继续说,后来呢?”

    “后来我师兄被坏人陷害,流落江湖了。”

    “昭容,我觉得你们俩一定会再在一起的。”

    “我觉得也是,但是现在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困惑。”

    “什么困惑?”

    “我怀疑他也是收养的,而且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只能是纯粹的兄妹关系了。”

    “这……假装不知道不就行了嘛……反正你们俩又不会有孩子。”巧姐倒是大大咧咧的。

    “这叫什么话,你也是读过圣人书的,就算不会有孩子,和亲哥哥做那事儿,那不会亵渎了祖先吗?”

    “是我想错了,光想着亲兄妹会生下傻子。”

    “最近我发现了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那就是以前我师娘,可能找熊太医看过病。”

    小贵说道这里顿了一顿,熊太医不是只给宫廷看病,在不当值的时候,他也会给一些官员甚至富商的家里开方,这也是他收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后晋天福三年,也就是烈祖把国名改称南唐的那一年秋天,我师娘田氏曾经接受过熊太医的诊疗,我如果知道她的脉案和底方,那有没有身孕,我师哥是不是她的亲骨肉,就明明白白了。”

    “这个简单,我回去就问我爷爷。”

    “慢着,慢着,这姑娘,怎么这么猴急呢。”

    “小贵姐,你不愿意他知道?”

    “这种女儿心事,怎么好让老爷爷知道……再说如果真的我们是亲兄妹……我不想更多人知道了……”小贵脸色绯红,神色有点忸怩。

    “哈哈哈,你这么酷的女孩子也会害羞啊,”巧姐一拍胸脯,“这件事儿,包在我身上。”

    “你找找他的底方和脉案,看了记下来或者抄下来就可以。”

    “我给你拿原件,这事儿不难。”

    巧姐给小贵处理完伤疤,兴冲冲就要告退。

    “记得,保密呀,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好的!”

    小贵送走巧姐,松了一口气。

    她不喜欢骗人。

    如果为了徐咏之而去骗人,她毫不在乎。

    但是巧姐这样一个兴冲冲送上门给人做心腹人的姑娘,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可能能扛住一轮拷打,但是很容易就会被人骗了。

    谨慎,谨慎,谨慎。

    不让她知道太多,也是为她好。

    小贵正想着,突然门外小太监回禀:“启禀昭容,长公主来了。”

    话才说完,李连翘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画室。

    她刚才进了宫,说跟李煜聊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

    李煜赶紧把和韩熙载徐铉开的会停了,去听她的大事。

    “皇上哥哥,我要一条小熊猫皮的褥子。”

    “六月天的金陵,吃冰都觉得热,你要皮褥子干嘛?”李煜伸手去摸李连翘的脑门儿。

    “我冷,你管我……”

    “胡闹,还要什么猫熊皮,猫熊才养上,还是个公的,哪来的小猫熊?”

    “不是一种东西,就是红色的,长尾巴,然后吓唬人的时候‘唔啊’那样站起来的那种动物……”

    “皇后,你能听懂阿姐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李煜一脸困惑。

    “长公主演得活灵活现的,真不愧曾经是江南名伶,但要说好懂,恐怕臣妾也是一点都无法理解呀。”周娥皇笑吟吟地说。

    “梁五成!”

    “奴才在。”

    “给长公主一件狐狸皮褥子,要红的。”

    “这不成呀,得是小熊猫皮的!”

    “这两样东西怎么区分?”

    “不是说了么,趴着的是狐狸,能站起来的是熊猫。”

    “好的,给长公主一件趴趴熊的褥子……”

    “是熊猫!”

    “朕饿了,传膳。”

    李煜懒得理李连翘了。

    “长公主吃了没有?”皇后一脸和蔼。

    “没有。”李连翘怒气未休。

    “没吃就赶紧回家吃去吧。”

    皇后让宫女赶紧打水来给皇上洗手了。

    李连翘吃了一场闲气,怒冲冲出了宫,才想起来:

    “画室里那个贱人箭伤估计要好了,可别几天不见成了气候,待我进去敲打敲打她。”

    这才一路闯进画室来。

    “给长公主请安。”小贵笑嘻嘻地问候道。

    “昭容起来吧,箭伤好了?”

    “好了,这些天换药,照镜子,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长公主。”

    “想我做什么?还要找我报仇吗?”

    “岂敢岂敢,我就是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从小我都觉得法术这种东西,是传奇故事里的东西,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中一次魔箭,真是令人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

    “你这出身乡下的村妮子,恐怕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家是哪的?兴庆府?”

    “延安府。”

    “哦,听说你们那里出俊男美女,那你这,算俊男还是美女呀?”

    “这个人真没劲。”小贵想到。

    原以为她要打听各种徐咏之的情报,从两个人的地位看,小贵还必须要回答她,没想到她现在处在这么有利的位置,居然只是想来羞辱自己,真是太好了。

    “应该都算。”

    “怎么讲?”

    “十一岁前,小贵是男子,十一岁后,小贵是女子,现在,小贵是风情万种的奇女子。”小贵故意刺激她一下。

    “我呸!”李连翘笑出了声。

    “你别觉得女子就是一张俊脸就可以了,想想看,当初为什么徐咏之身边有你,还要来找我。男人不能光靠脸蛋就满足得了,女人该有的你得有,没身上那些本钱,还想着勾引男人,真是痴心妄想。”

    “长公主,我并没有勾引男人之心,”小贵答得理直气壮,“我也好,长公主也好,都是陛下的臣子,要为陛下分忧,陛下需要我的头脑,那我就给出我的头脑,陛下需要我的力量,我就献出我的力量,如果两样都没有,就只好献出自己的身体,给陛下宽宽心,但是我觉得,这样的女子,陛下身边是不缺的。”

    “你是在说我没有头脑和力量吗?”李连翘怒不可遏。

    “不敢!”

    李连翘想了想,这么代入自己好像更不利了,总不能说自己是给陛下送上肉体之人吧。

    她抢上一步,贴着小贵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徐咏之已经被我抓起来了,早晚他会招供谋逆的,那时候满门抄斩,你也在劫难逃!”

    “这么大的好消息,”小贵漫不经心地说,“长公主不会等这么久才告诉我吧。”

    “……”

    “还有,长公主脸上这两个淤青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尽管李连翘已经尽力用脂粉装扮过,但那两个被霍一尊打出的手掌印还是被小贵看到了,这不是伤口,放治疗咒没有用。

    “是家暴?新男友这么残忍吗?我帮你去揍他吧。”

    李连翘挥手就要打小贵,突然看见她露出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家伙不傻,打了她的脸,李煜来画画的时候会生气的。”

    正在这时候,外面一个公公腔调的人问道:“请问长公主在这里吗?”

    李连翘坐回自己的位置:

    “什么事?”

    内廷管后勤的严公公满脸堆笑地进来了,之前他给小贵传递过消息,是山字堂的暗线。

    “长公主,狐狸皮褥子给您拿来了,奴才选的是最好的。”

    李连翘捂住自己的双耳,使劲地嚷起来:“是熊猫!是熊猫!本公主要的是熊猫!啊!啊!啊——————”

    她咆哮完,气哼哼地夺门而出,后面的小太监赶紧背着褥子跟在后面。

    严公公低声说:“昭容没事吧,我听说她来了画室,就赶紧找了借口跟过来,怕她对您不利。”

    “没事,我之前担心她会有什么手段,只是羞辱了我一通。”

    “不可轻敌,这个女子不是简单的疯,她有算计。”

    “我知道,多谢严公。”

    严公公放高声音说道:

    “奴才告退。”

    人都走空,小贵让太监宫女摆上饭。

    画室这里是小厨房,比较自由,想吃什么吩咐人做就是了。

    煎熟了加了秋油紫苏的武昌鱼、豆豉炒的五花肉片,一个清炒的葵菜,一个嫩豆腐和青菜煮的汤。

    李煜不让画室吃荤,但小贵不管那套。

    长公主如果闻见怕是要馋死了,她也是南楚人。

    绝对不能留这种恶人吃饭,会败坏胃口的。

    吃了两口,宫女进来禀报:“熊太医的孙女来了。”

    “让她进来。”

    巧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别着急,没吃饭吧。”

    “没吃。”

    “你家是鄂州人,应该也吃得惯,快来一起吃。”

    “哎,真香,我吃着,昭容你自己看吧。”

    巧姐拿到了原件。

    天福三年秋天熊世海写的田氏脉案。

    “小贵姐(她把自己当了闺蜜和心腹人了),你真是厉害,你怎么知道我爷爷会留着脉案呢?”

    “最好的医生,一定会留着这个的。”

    “嘿嘿嘿。”

    “你看了么?”小贵问。

    “没有,我是你的心腹人,你不让我看,我不会看的。”

    小贵把脉案轻轻展开。

    二十年前的一段悬案,一段历史,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

    一大堆讲脉的,可以略过。

    喜脉这件事,从来就是一个“时灵时不灵”的事情,换句话说,凭脉看不出怀孕没怀孕。

    有的医生说,喜脉就像一个小珠子在碗里晃来晃去的感觉,但是你真的找几个怀孕的,几个没怀孕的给他区分,这判断就要出错。

    但是有一点好,就是“望闻问切”四个字,你看女子肚子大得明显了;或者问她,发现停经三个月了,那十之八九就是喜脉。

    太医还有一点好,就是宫里有一种东西,叫做起居录,换句话说,皇上、太子宠幸嫔妃的时间,大家是有记录的,所以按照这个时候来推算,基本都能推算一个八九不离十。

    熊太医的这张脉案上图改过,“田氏”前面,有三个涂黑的字。

    小贵点起一只蜡烛,把脉案上面的墨迹轻轻刮过,然后背后硬着烛光去看,影影绰绰,有“太子妃”三个字形。

    小贵的眼泪掉下来了。

    “小贵姐,为什么哭呀?”

    “你和你师兄,还能成亲吗?”

    “能,能,太能了。”

    “太好了。”

    “谢谢你,巧姐,我确认了,我师兄,是师娘的亲儿子,我们肯定不是兄妹!”

    “太好了!”

    巧姐跑了一路,正饿,把一桌子菜风卷残云都吃完了。

    “多吃点,你还在长身体。”

    吃完饭,巧姐对小贵说,“小贵姐,你把脉案收好,也好给你师兄看,让他安心。”

    巧姐提醒得有道理,这是特别重要的证物。

    但是这个证物如果公布,只怕熊家祖孙俩的麻烦也就大了。

    那没关系,如果日后需要公布证物,无论如何把这一老一小带走也就是了。

    “巧姐,”小贵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子,给巧姐戴上,“这个送给你,能有你这样的姐妹,姐姐我很高兴。”

    巧姐行了个礼,告辞出去了。

    小贵细细琢磨着那个脉案。

    太子妃田氏在天福三年秋十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徐咏之是天福四年春三月的生日。

    徐咏之是在南唐宫廷里怀上的,徐知训说过,那六个月,他都被困在桃花源巫师公会的禁闭所里。

    徐咏之是南唐太子李弘冀的儿子,这件事,徐知训一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一句都没有提过。

    一霎时整个世界明明白白:

    师娘被李弘冀强娶,

    师父被李连翘囚禁,

    师娘有了身孕,

    师娘被迫自缢。

    师娘被师父救走,

    两个人结为夫妻。

    师娘生下了徐咏之,

    师父视如己出,把徐咏之养大成人。

    熊世海知道太子妃怀孕这事,但他不知道太子妃就是徐家的夫人。

    李煜和李连翘都不知道徐咏之的身份。

    李连翘一直希望和徐咏之生一个孩子,认为会是预言里最强大的那个“混血巫师”。

    那个预言里的混血巫师,可能不是徐咏之的孩子,而是他自己。

    张欢可能知道这件事,但是徐知训可能一直不让他说。

    小贵把脉案赶紧收好,这是一个大秘密。

    李煜还没有儿子,徐咏之则是废太子的儿子,如果有人支持,他就可以对南唐皇位提出继承要求。

    如果李煜知道,一定会追杀他;

    李连翘知道了他不是一个纯血巫师之后,也可能不会再想着生擒他,而是痛下狠手。

    现在的问题来了,我要告诉徐咏之,师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吗?

    徐咏之上次说要投奔大周,灭亡南唐,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会重新考虑这个决定吗?

    想完这些,小贵又想到自己对自己特别疼爱的师娘田小芊。

    田小芊是怎么接受李弘冀的,是醉酒、麻药、暴力、引诱、洗脑,还是真的两人之间有感情?

    徐知训又是怎样接受这件事的?是觉得两个人都曾经接受过别的异性,还是一种极其广博的大爱,还是一种特别特别的宠溺呢?

    无论如何,徐知训都是一个好父亲。张欢师父说的那句“徐知训和田小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不是虚言。而这个脉案,可能会给徐咏之带来特别大的混乱。

    但是不告诉他,任凭他犯下杀害亲叔叔的罪行,恐怕也是不能原谅的吧。

    这天晚上,小贵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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