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皇上要选的士官学府的学子, 年级上也都要有些限制,过了三十岁的怕是都要没戏了。不用我这个老太太多说,你应该也多少听到过一些士官学府的传闻。”
俞星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去?
她如今已然是工部右侍郎,这位置不低, 哪怕是这士官学府有太子和小燕王, 那也没有她这样的正三品官员再过去当学子的道理。但看俞老太君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在说她。
堂姑俞敬唯把目光看向了俞菡,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声音像面庞一样, 粗粝沙哑:“母亲真当是觉得这士官学府, 家里不进个人就不合适了?不论能不能考得上,也不可能让俞菡去。当着六姑娘怎么说,六姑娘还能去找小燕王打听这事儿吗?”
六姑娘,说的是俞星城。
俞敬唯重重放下了筷子, 她倒是脾气硬直, 一点也不怕家里的不愉快让俞星城见了。
俞菡委屈的瞪大眼睛, 紧紧捏着裙摆。
俞老太君叹气:“敬唯, 你刚能走动, 不必情绪这样激动。”
俞敬唯抬起头来,俞星城看着她双眼,竟觉得有些被震慑。她瞳孔如点墨, 年纪不轻, 眼角的皱纹很深, 肌肤粗糙泛红, 看俞菡也知道俞家女儿是有点美人胚子,可在俞敬唯身上已经见不到半点。但俞星城看着她,就能想象到她穿着一身毛皮与铠甲,带着厚重的手套,骑马在北地风雪中奔驰的模样。
俞敬唯摇头,沙哑着嗓子道:“母亲,你宠爱她太过了。”
俞老太君轻声道:“我不是宠爱她,而是不得不。家中小辈,也没哪个能胜过菡儿了,她若是去不了,俞家就跟这事儿完全没联系了。你觉得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你觉得皇上还许咱们这样的家族,装聋作哑和稀泥?”
俞敬唯放下筷子:“站边就站边,那也要放下一颗棋子去。俞菡这丫头配得上当棋子?你哪怕叫她那个不爱读书只会搜罗奇趣玩意儿的弟弟去,大不了就去丢人。而俞菡压根没往正道上去,满脑子便是郎情妾意的没出息玩意儿,怕是会害命!”
俞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乎要被气哭了,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出声。俞敬唯说话狠起来,简直六亲不认,她也不怎么尊老,更别提爱幼了,当着饭桌上拿起了长烟斗,她往烟斗里加了点膏剂,俞星城闻到一点鸦片味道,但看形状不是纯大烟,应该是镇痛用的药物里加了鸦片成分。
俞敬唯坐在那儿点上烟就抽,压根不在乎老太君习不习惯这味道。
那位曾经去天津卫港口接俞星城的堂伯,似乎是俞菡的亲生父亲,他只是道:“老太太是怕了。咱们几个北上去,你废了条胳膊,两个表亲小辈没了命,我们才把这场仗打赢了。老太太是不想再看咱们拿命拼了。不就是因为长此以往不表态,皇上才指派俞家去死磕这场仗吗。不像以前,现在朝廷局势三个月就一次风口浪尖,抓不住机会就再也抓不住了。”
俞星城意识到了,这不是普通的家宴,这是一场家庭会议。
是一个京师的每个朝官家庭都会有的,决定某个十字路口要如何走的家庭会议。或是家中几个在朝中当官的父子,或是一些聪颖且见过大世面的亲戚,来讨论这个家族该何去何从。
她自以为是外人,俞老太君却邀请了她。而且在座每个人都并不向她掩饰家中的另一面。
一开始俞星城还只是觉得俞家这样的将门,习惯了坦坦荡荡。现在仔细想,不论俞星城是否把自己当外人,别人都会把她当俞家人。俞家私下还跟她隔层肚皮,也没好处。
俞星城放下筷子,大致也听懂了:俞家是将门中少有的想要保持绝对中立的家族。但皇帝并不满意他们的态度。
派他们去抵御沙俄,看起来合情合理,但俞家却不知为何,察觉到了皇帝对他们“保持中立”的不满。
俞家去给太子收拾烂摊子,要是给成功击退了沙俄,那就是一点都不给太子留脸,明显是表明太子没能力;但要是没法成功击退——且不说以俞家的将魂也不可能故意输,但如果一旦赢不了,皇上就更要掂量掂量了,既不肯落屁股在任何一边,也没能耐的将门,到底有没有留的必要。
其实抵御沙俄的战役可谓艰难到了极点,但俞家没办法输,不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他们世代驻守的北地,都决不能输。
这会儿回来了,皇帝似乎终于满意了。俞家的战胜也狠狠打了太子的脸,毕竟之前不停地有各种老臣替太子说话,说沙俄多么不可战胜,北地的风雪是如何肆虐可怕。而俞家几位主将,几乎都官升几级。
其实这一场硬仗中,论功绩最大的便是堂姑俞敬唯。几位堂伯都认为,该成为北金总督的,也能踢大明守住沙俄边境的,只有俞敬唯。
但她绝不想当什么封疆大吏。她表面沉默寡言,实则性子混蛋,心直口快,看谁都喷,俞敬唯对自己心里最有数,如果是她站到朝堂上,站进皇帝的书房里,指不定说急了能跟皇帝摔角。更何况废了手臂,对她确实有些打击,但她退居二线,让自己更懂得中庸之道的兄长成为了人前的封疆大吏。
俞家是论本事说话的,俞老太君就是凭借着多年为俞家保驾护航的眼光,在俞家得到敬重的;军功最高的俞敬唯,更是在家中说话分量很重。真是让人没想到,大明最令人看重的将门,家庭会议上大半都是女人。
俞敬唯倚在靠背上,仅剩的右手拈着烟杆,吸了几口她的疼痛似乎也缓解几分,眉头微微松开几分,审视着俞菡:“家中少有文官,你打小聪颖又肯学,家中男孩也得不到的名师都只教你一人,家中为你铺好了一切的路,只盼着你走上朝堂——不求你像六姑娘这样声名显赫,也好歹能成为小辈中的支柱,能够保护俞家。”
她嗓音沙哑,对俞菡依旧冷言冷语:“而你呢,情情爱爱的一点朦胧,对新婚的向往,就让你找不到北了。不过是镜中水月,甚至你都不是得到了爱情——爱情是你们共同经历许多事情的结论,而不是一开始的宣言。结果呢,你对权力弃如敝履,他对你弃如敝履。”
俞菡脸色愈发惨白,颤抖着身体:“堂姑……我、你不要再说了……”
俞星城在一旁听着,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早在一年半以前见面的时候,俞菡就显得对爱情十分憧憬,甚至说有些恋爱脑也不为过。显然她的向往惹出了祸端。
俞敬唯冷冽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俞菡身上:“家里没人说你。老太太不说你半句,是因为知道你性子傲,你自个儿都够把自己折磨个半死。我们俞家都出过我这样的逆女,你哪怕名声不保,俞家也不会真就为了堵别人的嘴把你轻易嫁出去。可你呢,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只知道恨与怨,却连一点斗志都没有。”
俞菡心里诸多情绪,胸口起伏,似乎恨不得登时死了去。但俞敬唯并不打算放过她:“你知道去考这士官学府的都是些什么青年才俊,鬼神心肠;你知道进去了就要和太子与燕王殿下同读,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在外征战也比不过你在士官学府再犯一次蠢,你承担得起吗?”
俞菡猛地站起来,她起身,俞星城才发现她消瘦了很多。俞菡咬紧牙,声音有几分失控:“姑姑凭什么就觉得我没有斗志!如果不是你们拦着我,或者我早就去杀了他了!”
俞敬唯嗤一声:“那叫恨。不叫斗志。我们不需要一个疯丫头。”
俞菡身体颤抖:“我不疯。我会做到的。两个表哥哥都已经不在了,我会保护这个家!你们拿刀,我也可以拿笔!或许有些事,也只有我能看得清楚——比如,我必须去考士官学府。奶奶说的对,俞家必须要下一颗站队的棋子,而我是个女子,我这颗棋子还有诸多用法!”
俞星城看她苍白的脸上,那诸多悔恨、屈辱与愤怒夹杂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她犯了什么傻,但现在她至少艰难的迈回了正轨。
俞敬唯看着她,半晌只低头抽了一口烟,不说话了。
俞菡转头看向了俞星城,竟走过来,提起衣裙朝俞星城迎面跪下了。
俞星城和她同辈,连忙去扶,俞菡都快把自己嘴唇咬出血,她朝下一拜:“我求六姐姐、不,俞大人教我。我愚钝糊涂,不像是俞大人这样有经验又懂得事情。家中大多是武将,为官之道、天下格局还请俞大人教我。”
俞星城哪里受得起,强将她扶了起来:“我才多少年纪,哪里比得过家中几个姑伯,你不要这样折杀我了。”
俞老太君叹气:“星城,家里这模样,让你见笑了。”
俞星城倒真是没有见笑,她摇头:“不,老太君,我反倒是安心。如今也知道俞家上下都是一条心的了。”
老太君:“士官学府的事,你如何看。”
俞星城搀扶着俞菡颤抖的手臂,叹气道:“依小女拙见,若是俞家上下没有个有意愿报考的人,反倒是看起来又太想把自个儿摘干净了。听说士官学府学子不过几十人,比殿试还严,考试科目可不是策论经学这种,皇上必然要过眼。考考试试,若是皇上过得去眼,真让菡儿进去了,那就是哪怕拿鞭子抽,也不可让她再犯傻了。”
老太君眉头紧锁,颔首道:“与我想法差不多。菡儿在外头也有了不好的传言,她要是自个人考试过不去,或者皇上决定不选她,那我们也算是尽力了。”
老太君说了话,俞菡抓着俞星城的胳膊,紧绷的立着,俞敬唯没反驳,两个堂伯微微点头。
看来这事儿是商量出了结果。
俞老太君神情稍霁,让俞菡坐回了自己的位子,让李氏嫂嫂给俞星城布菜。
俞敬唯并不吃饭,她抽口烟,看向了俞星城:“六姑娘,燕王殿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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