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俞星城也是忧思重的性格,回京以后万般阵仗, 她也没忘乎所以。
俞星城常年在外, 不知道朝廷是如何包装这一场“小燕王下西洋”的, 从英军退出印度, 而后孟加拉国、暹罗等地先后民族起义, 英军被迫退出南亚时,朝廷就对内宣扬成了大明的功绩。
这种宣传无可厚非。拉克希米自然是战争的最主要力量, 可大明确实提供枪炮与粮食, 如果没有大明暗自砸钱, 以印度本土在殖民下几乎稀烂的农产, 拉克希米根本不敢全国开战。
这些年来禁烟、广州海战以至于后来的淡马锡海战,大明与英军的拉锯持续了几十年, 今日算是真正的扬眉吐气。
小燕王自然成为了被宣扬的主题。哪怕朝廷不授意,小燕王的血统和受宠一直是民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哪怕远到广州一带的小报, 也要留个燕王板块。再加上他以前作风张扬,既是修道问仙,又打赢过倭国,多少“桐乡豆腐西施醉打俏王爷”“赤发燕王怒杀青面夜叉”的故事, 都是拿他当主角。
而小燕王当年离开大明时阵仗就足够大了。谁都知道小燕王率领比三保太监郑和规模还大数倍的舰队,不是去给皇帝搜集奇珍异宝, 也不是给那些爪哇小国去建交, 而就是要一路冲到奥斯曼去。印度一赢, 小燕王都快被吹上天了。
不过朝廷后来也觉得这股议论的风气太过了, 甚至民间各种写书,在书中胡说八道,甚至有人编写说什么小燕王如何睡上印度女王的故事,朝廷既想管束,也怕烧书□□反倒让人更容易误传,还不给皇室添光彩。
吕涵吕阁老提出,说百姓不过是好奇,也都想了解异国故事,不若让人把俞大人递交给朝廷的印度的报告陈情,加以删减润色,而后出版。俞大人笔下关于印度的调查,其中不少描述既真实也是扬我国威,又可作为商户百姓甚至各级官员接触印度时的参考,实在是合适。
于是俞星城就这样被推到了人前。
只能说给她的那本纪实风格的调查报告润色的哥们,也是个人才,恰到好处的掺杂了一点地摊文学的苗头,一点似有似无的跨国恋磨镜倾向,但仔细去看,句句都是干货,条条都是纪实,看得人心潮澎湃又找不到痕迹。
此次车队进入京师,人群夹道,四周楼阁城墙挤满了人,本来死气沉沉的内城难得热闹的过分,人们傍着仪仗队走,又是呼喊又是挥舞胳膊,还有些拿纸做了旗子,上头写了些“扬我国威”之类的话语,随着人头攒动而乱晃。
有不少女子赶时髦,做女官打扮,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纶巾,戴在涂脂抹粉的脸上,穿着圆领袍,似乎想要去瞧小燕王的模样。但俞星城也隐约听到不少人在议论她,甚至有些胆大的,喊道:“咱们那位俞大人也在里头吗,怎么没有露脸瞧瞧!不知道是不是个才貌双全的。”
俞星城并不打帘子往外看,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议论,更何况有些议论既是淳朴仰慕,也有看热闹的心态。
远远的能听到前门的礼炮声,连谭庐都忍不住兴奋起来,两条铁腿直冒蒸汽,俞星城转头笑:“大人提醒了我,怎么自己却按捺不住了。”
谭庐笑:“我刚刚听这礼炮声数,这算是难得的大礼,在崇奉年间说不定都是头一回,我自然也觉得脸上有光了。皇帝今日也要封赏的,不过这才是第一轮,主要是为了给小燕王接风洗尘。之后你等着一轮轮的赏赐、宴请与封官吧,个把月都不得安生呢。”
俞星城摇头:“我只想赶紧回家。”
谭庐:“说来,我记得你住在城外,与你当时的几个同年共租的院子?从今之后你怕是要住进京城里头来了。”
俞星城:“那些倒也不重要。”
她只想赶紧见到她们。
谭庐:“我高兴的是,皇上这次是真给足了燕王殿下排场。以前的宠爱若是会遭人非议,这一次便是没人敢置喙了。”
俞星城懂,谭庐也是真的很喜欢小燕王的性格,更希望小燕王受到真正的重视。
谭庐兴奋到一半,刚要探出头去看看外头的街道,就听见咔哒几声,他的两条白铁的腿脚机巧卡住了,他一屁股坐回原处,赶忙去摸腰间的挂件。那是个白瓷小油壶,谭庐总是跟仙官们在一处,大船上也没有太精通机巧的灵工,他只能勉强自己给自己修着。
他这是怕一会儿自己没法下车走路,也顾不上俞星城在对面,满脸歉意的卷起裤腿来,想要将小油壶里的油滴进去。
只是却怎么都调整不好。
外头人群还在欢呼,道路愈发平整,算着时间已经离宫城不远,谭庐有些焦急,额头冒气汗来。他离京时是皇帝亲自任命的,此次回朝面圣,他也是重要人物之一。而谭庐其实也努力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铁腿,极其在乎脸面,若是这关键时候他变成残疾了,对他这一路的努力也太不公了。
谭庐:“好像是里头有个齿轮要陀螺了。”
俞星城半蹲下来,她抬起右手:“我能用一点磁力,让我试试能不能帮上忙。”
她一直有练习自己对于磁力的掌控,但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全铁器的机械腿中只拧动那一个小小齿轮,谭庐年级阅历都比她大,不太能拉下脸来向她开口求助,但俞星城也没多说,只是抬起右手,指尖微动,机械腿中叮铃几声响,她皱紧眉毛。
这机械腿不愧是御赐的,做工实在是太复杂,俞星城早些年虽然有些工科背景,但都快还给老师了,也很难辨别内部的结构,她忍不住将手指靠的更近,磁力的波动也更细微,但当她指尖触碰到白铁表面时,忽然身体顿住了。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只以磁场为眼的蝙蝠,她精妙的灵力荡入金属之中,一切都像是回声再返回她的身体,在这灵力的回声之中,一切内部的运转、结构就明晰在她脑中——
俞星城先是一惊,收回手来,她至今还未探索清楚自己灵力的边界,难道这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是接触到的物体,便能探索它们的内部结构?
这灵力,简直就像是怯昧在了解她之后,为她量身定做的!
谭庐:“怎么了?”
俞星城微微摇头:“没事,我能修。你等一下。”
人群的呼喊渐少,看来是已经接近午门了,谭庐额头冒出汗来:“大不了我便不下去了。”
俞星城不说话,她手指再度贴上了机械腿的白铁外层,她不像是看见了,而像是直接从大脑感知、读取了自己所接触物体的内部结构,她很快就发现了那松动的齿轮,正因为偏移的角度而卡住。俞星城指尖的磁力延伸过去,就像是外科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利用磁力的偏转转动了那小小的齿轮,一股白色蒸汽从机械腿后头的散热孔冒出。
咔哒几声响,谭庐惊喜道:“好了!”
俞星城松开手,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前头的车架似乎停下了,您快点穿好靴子吧,咱们该去下车找殿下了。”
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果然像是谭庐所说,没法那么快结束。
俞星城与谭庐并肩,跟着小燕王进入宫门,在正殿之前是群臣垂头列队,人数与幡旗远比小燕王平定倭国回来那次要多,俞星城猜测铃眉和杨椿楼也可能在其中,只是乌压压几千人,她也不太可能找得到。
不比上次随着谭庐进宫面圣,这一次俞星城是切切实实站在了皇帝面前。
但崇奉帝依旧是那不守礼法的张狂性子,群臣面前,他竟然没穿朝服,而是一身深色燕服,甚至未戴冠,喜不自胜的从正殿之中走出,提着衣摆捏着串珠,便下来迎接小燕王。
俞星城的角度看不到小燕王脸上的神情,但皇帝瞧见他便笑了起来,小燕王上前几步扶住了皇帝,崇奉帝瞧见他,竟然伸出手捏了一下小燕王的脸:“略儿黑的更不像样了!”
慢一步,俞星城看到了太子与皇后一身朝服,走出了正殿,站在台阶之上静静的望着。
俞星城没见过太子,远远看上去不过是个瘦高白皙的青年,但皇后病容太重,似乎为了压住青黄的面色,敷了厚厚的粉,远远瞧过去就像个挂满珠玉绸缎的纸人似的。
掌印太监孔元节捏着圣旨,隔着皇帝两步站着,皇帝抓住了小燕王的胳膊,拽着他往白玉石台阶上引,皇帝一抬手,元节再度展开圣旨,俞星城与谭庐算是回朝群臣之首,连忙提起衣摆跪下。
俞星城耳边听着孔元节念着“而令众国家畏威怀德、开拓海贸、宣扬德化……”等等,却没听进去,她用余光只瞥见了小燕王与皇帝并肩走上去,而宁祯长公主比皇后晚一步,立在右侧望着小燕王,双眼泛红。
那些都不重要,崇奉帝拽着小燕王就走的行为,直接让这浩浩荡荡的迎接,变成了自家人见面。
之后的封赏都是由孔元节与吕阁老主持,冗长又无聊,俞星城作为最受赏的尖子,不知道迎接了多少人目光的洗礼,但整场她除了谢恩几乎也没机会多说一句话。
不过皇帝并没有在这一日宴请群臣,显然是皇帝要家宴,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家宴,桌上有没有太子和皇后。
待到仪式结束,天色都晚了,俞星城听到说今日暂不宴请群臣的消息后也松了口气,随着众多红衣内监转身朝宫内而去,列阵的卫兵也把他们夹送出宫,但只出了太和门侧门,群臣便跟浩浩荡荡的下班队伍似的,渐渐散乱起来,各自一撮撮的迎着西沉的日色往外走。
多少官员目光瞧着俞星城,想要上来搭话,却又怕太唐突,不少有车驾前来迎接的官员朝东华门走。裘百湖似乎并没有出宫,直接拐去了钦天监,俞星城就和肖潼并肩往外走着,谭庐和温骁在后头几步,笑说过几日等封赏下来了,要好好宰俞星城一比,让她请客。
俞星城刚要回头答应,就感觉到一个人影横跨向外走的人流,朝她撞过来,一抬手狠狠抱住了她。
俞星城一惊,才挣扎了半下,就惊喜道:“铃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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