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竟然有些醉了。
回去的船上, 温骁才发现这一点, 只是她很努力的强撑着, 坐在船上半闭着眼睛,但依旧稳坐的像尊佛像,两手交握放在裙摆上。他们这是一艘中型汽船, 是船队中的战斗船,小燕王也是怕她前往印度的时候出什么差错,连这船上的几座火炮都备着弹药。船只噪音有些大,但是速度比较快,俞星城和他坐在甲板上二层,船长室后头的隔间里。
温骁记得她来的时候是跟炽寰一同前来的,但这会儿炽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并没在船上。
俞星城并不太担心, 就让船往回走了, 似乎觉得他肯定找得回来。
隔间不大,头顶挂着一盏油灯,油灯随着船只摇摆, 光圈在天花板上乱晃,一只蛾子围着油灯打转。温骁拿起桌案上的扇子, 把蛾子赶出窗去, 又合上了门窗,放下纱帘, 继续坐在了俞星城对面。
俞星城不但醉了也困了, 迷迷糊糊的直点头。
温骁:“你要不要找个地方靠着睡会儿?”
俞星城惊醒一下, 但还不清醒,转头一圈,咕哝道:“都是扶手椅,哪有地方啊……没事,我不困。是不是坐一会儿就到了。”
温骁:“估计还要两个时辰呢。”
俞星城倔道:“不要紧,我能挺得住。”
嘴上这么说,却又没多久,脑袋又歪过去了。
温骁真的想说坐到她旁边,去让她靠一下,却又觉得以俞星城的性格会拒绝,最后只是道:“这儿也没张桌子能让你趴一下,你靠着扶手吧,我给你垫一下。”
他说着,俞星城已经听不见,脑袋一歪,脑袋抵在扶手靠背上,有那么点不优雅的睡着了。温骁眼疾手快的用影手垫在了她后脑勺下头,她靠在影手柔软的手心里,继续睡过去。
温骁有点想笑她难得如此不设防,却也很高兴——以她的性格而言,这样不设防的睡过去,也说明她是很信任他的。
他影手中柔软灵巧的那些伸过去,不敢触碰,只是像是要防止她睡得太熟从椅子上滑下来。
船在摇摆,俞星城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她本来在苏州那一年养的还是很好的,只是从船队出发这一年半,她稍微消瘦了些,下巴脖颈显出纤楚的模样。但温骁总听到炽寰似乎在她耳边,说什么她胖了之类的话,他总觉得是无稽之谈。
他很享受这会儿,海风的潮湿,海浪的响声,外头天色暗透,这艘船就跟孤岛似的在一点点细雨里往黑暗里赶路,温骁觉得心很安定。如果俞星城能够离他更近一些,或许他也能心底浮现更多幸福。
只是这温馨并没有持续太久,温骁一边翻着书册一边托着俞星城的后脑勺,忽然一道影子猛然从纱窗撞进来,幸好纱帘没有封边,没有让他撞破。那道影子进了屋里,猛地甩掉身上的雨水,一下子化作了一个成年男子。
温骁一愣。
他一瞬间反应过来,眼前这个野性桀骜的家伙,应该就是炽寰。他什么时候从十四五岁的模样,成了现在这样?还是说他一直都能够化形成这副模样?
炽寰探头看向俞星城睡着的模样,他瞳孔里金色一闪,一下就瞧见了温骁的影手。
他脾气一直很直接,走过去托了一下俞星城的脑袋,拽开了温骁的影手,低头对俞星城道:“你怎么睡着了?”
温骁:“你别打扰她……”
俞星城仰着头睁开一只眼,揉着眼睛,迷茫道:“你跑回来了?”
炽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穿着件深红色绣金色线描芙蓉的宽袖长椅,身上微冷的雨水随着灵力一下子蒸干,他转脸对俞星城道:“我不过说去转转玩玩,你便不等我。”
俞星城打起哈欠:“你不是说没在印度玩过,要去好好瞧一瞧,我以为几日不回来都可能。再说你又不是找不回来。”
炽寰凑过去嗅一嗅:“你喝酒了。”
他凑得太近,温骁几乎想要伸出影手把他脑袋往后扳一扳。以前炽寰虽然也跟她没界限,但那时候俞星城总会有点反应,比如他缠上她脖子的时候,她似乎会伸手拽一拽,但自打出航以来,俞星城越来越不会去对他的接近做出抵抗的反应。
想来私下,他这样做过无数次。
温骁本来就觉得扎眼过。不过那时候也觉得,俞星城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又比较在乎男女大防,能对炽寰这样不在意,也因为炽寰是个妖吧。再加上炽寰并不总是喜欢化作人形,他也渐渐不把炽寰当做男人。
但现在他反应过来了。
炽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就仿佛在用这种办法,将俞星城性格中的冰,给磨到融化了。
俞星城掩唇:“喝了一点,没什么味道吧。”
炽寰连那点心机都是直接赤|裸的,他凑得更近了:“还行吧。等你回到宝船上,我要催你好好刷牙。”他故意把话说的这么亲密,俞星城却没太多反应,只是捂着嘴唇,她似乎眼睛都没完全睁开,也忘记了温骁坐在这屋里。
炽寰斜看了温骁一眼,面上得意的神情已经压不住了。
他伸出胳膊,驾到俞星城的扶手上,一努嘴:“你还睡不睡了?借你靠一下。“
俞星城打了个人前少见的大哈欠,把发辫一捋,靠过去:“你要是敢趁着我睡着乱动,我拿火钳子夹你七寸。”
她说着便靠过去。炽寰对她没有太多仔仔细细的照顾,更像是少年人那种想到就做,满腔热情但又没那么细心。俞星城靠在他胳膊上揉着眼睛继续迷糊,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她似乎注意到了目光,睁开一只眼睛,就对上了坐在对面的温骁的双眼。
她似乎一个激灵清醒了,猛地坐直起来,她懵了片刻,转头注意到了化作人形的炽寰,一下子舌头都没捋直,先抬手打在了炽寰的胳膊上:“不是说好不要再随便化作人形了吗?!”
炽寰:“现在也不是随便啊。”
俞星城转头看向温骁,稍稍斟酌了一下,向温骁道:“圣主将他灵核还回来了,所以他也变回了之前大妖的模样——也没多久。”
温骁一时竟张不开口。
他以为俞星城在他面前已经够熟稔了,那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识到她完全放松的模样。或许她从一开始跟这条黑蛟认识开始,就不甚友善,她也就不必掩饰自己的性格。
俞星城的另一面展露在他眼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想错的离谱。
温骁差点想要开口:他是个妖。
但他又一瞬间明白,开口说什么都没用。俞星城最天然的姿态,就是一切的答案。
她把炽寰当自己人。
更何况俞星城在杀死赤蛟时,熄灭德里大火时,对抗月神时,都将自己的肉身迸发出比肩神明的力量,而当她变成那样,唯有炽寰能环绕在她身边,像是她忠心的神仆。
她说着还转头推了炽寰胳膊一下,瞪了他一眼,炽寰不管,伸长胳膊搭在椅背上,管俞星城怎么瞪他也装接受不到,只明晃晃的瞧着温骁。
俞星城也注意到了这俩人之间的氛围,她还记得温骁与炽寰从一见面就不对付,有些紧张。温骁便放下了书卷,起身道:“我去问问船什么时候到。你再睡会儿吧。”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开口,温骁就起身,理了理衣摆径自走出去了。
他合上门,俞星城也觉出不对劲了,她抬手掐了一下炽寰的胳膊:“你是不是又胡说八道了?”
炽寰抱着胳膊,一脸冤枉委屈:“我一进来你就醒了!我什么也没说!你干嘛总觉得是我挑事儿,就不能是他挑事儿吗?我觉得他不安好心呢!”
俞星城:“……他不是这种人,而你坏心眼不少呢。”
炽寰早瞧出这场没有硝烟的小战役,他全面胜利,心里得意,也不管俞星城怎么说他,伸出胳膊:“你要不要靠着坏蛋的胳膊睡一会儿。”
俞星城蹙眉:“温骁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还是说他担心什么?我要不然去——”
炽寰把她脑袋按在自个儿肩膀上:“去什么去,你管他!我是说,说不定他也有自己的心事呢,你不必每件事都问吧。”
俞星城想了想,被他说服,干脆调整了一个姿势:“唉,我今日见了拉克希米,也有些伤心。她背负的事情也很多,也很痛苦啊。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咱们大明的皇帝,这一趟旅程是他安排的,这些年的战争是他打赢的,可对他的传言却都是荒唐懒散,反复不定。”
炽寰:“哟,你还会替皇帝考量了。不过确实,你回朝了之后就要面对这皇帝了,但我觉得怯昧跟皇帝应该有些联系。不只是因为他是国师,更像是皇帝都知道了圣主不在的事情。哎,别多想了,万一你回去之后被发配到哪个府衙下属的工部管事,您也不用想这么远了。”
俞星城闭眼,咕哝:“真要是那样,我就辞官开厂去,赚钱,我买艘船周游世界,不受那劳什子的气了。”
炽寰:“行了,你快闭嘴睡吧。你干脆在梦里,把老子买了,老子也天天飞在天上带你游,可劲游。”
俞星城似乎轻笑了几声,睡着了。
温骁并未走远,他本来是想走上甲板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但雨渐渐大了起来,他留在了屋檐下。且又忍不住想看一眼,真正的完全不设防的俞星城,会怎么样。
她果然话多,也活泼几分。
更重要的是,四下没人,她更加心安理得的靠在炽寰胳膊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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