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被占据, 就相当于欧洲各国的士兵与大炮, 更加接近伊斯坦布尔一步了。以英、法这样最擅长千里奔袭,扎入腹地的军队而言,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突袭了伊斯坦布尔?
俞星城叹气:“天下风云,就是这样说变就变,但其实说来, 还要咱们自个儿硬。瞧着下头那些劳工, 对他们每个人来说, 或许来这么远的地方做工,说不定发了病就死在这儿,是命苦;但从大明来说, 这些懂技术的劳工是比咱们的丝绸、瓷器更可贵的, 是为整个家国赚取黄金、为大明在西方立足。”
飞艇降落在距离苏伊士城一百多公里的工地, 远远的能看到刚刚开始修建的孔子像的基座,日头西斜, 沙漠赤红, 工地上一些基础的工作其实都是本地的埃及劳工来做, 俞星城看着那些劳工简直就像是被贩卖的黑奴,在鞭子与口哨声中向趋趋的鸭子般跑向河岸。大明前来的劳工毕竟贵,来干的活好歹是技术性强不少,打扮都与普通农人无异,穿着短打, 挽着袖子, 跟着几个老家的工头走。
戚雨信特意带着小燕王与俞星城二人, 往工地边上走了走,先是介绍了这些劳工的出身与经历,随后便话题一转,说道:“殿下走之前让我帮忙瞒着皇上,可您一走半年,半点消息也没有,皇上一直才催促着想让您回去,我这终究是瞒不下去了。虽然咱们船队大部分人都知道您去了教宗国,但回去递信的船只和信使我把的牢牢的,自然不会把您冒险去教宗国的事传回朝廷——但我对朝廷说的是,您在奥斯曼害了病,情况不大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只能留在这儿养病。”
戚雨信身材高大,他走在俞星城和小燕王左边,影子被夕阳拉长:“这是怕您真的回不来,我前头垫过话,也好跟皇上交代。可皇上与长公主知道你在外头患病,心神不宁,听说长公主消瘦的不像样,皇上更是先后派了两艘鲸鹏前来,上头带的都是医修——”
小燕王瞪大眼睛,有些吃惊:“我以为……”
戚雨信:“您以为派您出来,是皇上当真不在意您?或者说皇上交代给您的事儿,都办成了,便就可以把您当弃子了?”
小燕王不语。
戚雨信:“或许我说这话您也未必信,但我姑母当年也是太妃之一,宫中的事儿,或许我们这些旁观者还清楚些。若说朝堂复杂、宫中有过太多旧事,但唯独您这个小家,是在这整个漩涡中最像家的。”
小燕王抬眼看他:“小家?小家……”
是说长公主、皇帝与小燕王三人吗?
戚雨信只点一句便不再多说了,只是道:“您还是必须尽快返航,给皇上和长公主一个安心。而且太子最近风头正盛,听说他在京津办士官学校的事情得到认可,日后士官学校或许会推广到各府,若是日后武将选官只从士官学校中选出,那这些人和太子就都算作是——”
小燕王立刻道:“别把话说这么武断。”
戚雨信半低下头:“若在几年前,我绝不会这样说话,可现在大明朝像是愈发割裂了。那些或贫或富的各州府之间割裂,不具名的党争让朝廷割裂,不论是外事内事,大事小事,到处都是激烈的绝不相容的两种意见。吕涵这样最会糊弄中庸,哪怕讲再多经,也糊弄不过去了。”
俞星城以前从没进入过京师朝廷,没进入过漩涡中心,那时候都能感觉到隐隐的角力充斥着每一个权力的角落,现在算来,他们离开大明已经一年半了,情况显然更焦灼了。
小燕王:“要是拿我回去当个牌子,那还不如不回去。”
俞星城懂了:这是太子被当做其中一派的“牌子”了,另一派是否想要小燕王也会去,来做他们在人前的“牌子”。
戚雨信:“您要是死在了教宗国,那就自由了。可您要是还活着,若长公主和皇上要你来做这个牌子,您做还是不做。”
小燕王有些震惊。
俞星城也心头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雨信之后便没有再多说,只转头去跟俞星城聊了聊,也都是问的跟教宗国和奥斯曼有关的事儿,俞星城嘴上在回答,心里却在琢磨。
戚家这样的名臣家族,看来是要跟小燕王站在一块了。可小燕王不过是个侄子,甚至还有一半非汉人的血统,就算再受宠,按礼法来,要跟太子争哪儿轮的着他。
为什么他们要跟小燕王站一块,是没得选吗?是意味着要跟皇帝站在一边吗?
而戚雨信更是把俞星城当成了自己人。一是他看出来小燕王十分信任她,二也是跟戚家和俞家的私交有关。但戚雨信并不避开俞星城讨论这些,也是相信俞星城必然与他们站在一起。
她这是跟小燕王捆绑的越来越深了。
但俞星城此刻却并没有什么像之前的抗拒了。
据她自己的感受与戚雨信的意思,如果她随着船队回到大明,只要还想在官场上,就不可能不站队。
而哪怕就是没有人强逼着选边,俞星城其实心里也是愿意乐意同小燕王做事。她觉得自己的想法能够与他相合,对于取舍的价值也类似,她愈发发现,除掉那个看起来故作圆滑的外壳,他不摆弄聪明且对自己忠诚的样子,比他装出来的样子有人格魅力的多。
相比于进入官场卷入无谓的党争,她倒是十分乐意被认为是小燕王派的人。
想想从一开始的避之不及,见他就想翻白眼,到今日,真是经历了不少的事儿啊。
俞星城想着,忍不住露出浅笑,戚雨信问她:“你在笑什么?我以为我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等你们回去之后,形势不会太好。其实我更想问你,俞家看起来还暂时不想选边,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俞星城笑容扩大:“戚大人,你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你更不知道,是我选择站在这里的。”
小燕王转过脸来看她。
俞星城笑:“我们什么都不会怕。我们是能接受死亡,也愿意挣扎到最后的人,怎么说呢?我不是因为家族而跟殿下站在一边的人,我也不是为了某些许诺或未来的利益。”
她顿了一下,想到了个戚雨信能够理解的说法:“我跟殿下是战友。”
小燕王一怔,晚霞把沙漠染成玫瑰色,他忽然有了返乡的勇气。
他拍了拍戚雨信的手臂,也笑起来:“别担心了,我回带着战友们回去。”
由于皇帝的忧心与着急,他们的返乡的日程也提上来了,俞星城接触的最多的两位奥斯曼掌权人——埃及总督阿里与太后哈丽孜,双双去世,自然省去告别。而她甚至没法见到莫塔夫皇帝,也没必要再往伊斯坦布尔去了。
只是他们要从亚历山大港送别几位特殊的朋友。
雪莱与拜伦是要正式返回伦敦,只是他们停留在埃及的这几天,似乎听到了不错的消息。他们在剑桥读书期间的一位贵族好友目前在国会中掌权,有意邀请拜伦他们回去,以帮助托利党与工人党派扩大声势,而拜伦在希腊的英雄事迹,早就从济慈等人笔下传回英国,他现在是家喻户晓的爱琴海英雄。
显然这家伙回去就是要进政坛的啊。
但拜伦拿着一张绸缎和羊毛笔,轻佻的写下他在伦敦的住址,非要塞给俞星城的时候,更显得像个地痞流氓了。
俞星城本来不打算接,但雪莱道:“以后也好相互寄送一下诗集,你不然也把你的地址写下就好。船现在越来越快,世界越来越小,说不定哪一天,飞艇三十天就能绕地球一圈,到时候半个月就能跑到大明去找你玩,也别让我们找不到人啊。”
俞星城理了理鬓发,可她在京师还没有固定的住址,便也只好胡乱写一下之前租住的院子大概的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了雪莱。
雪莱倒是珍重的夹在了他那本随身携带的写诗的本子里,俞星城看到他又多写了许多诗歌,便问了问。
雪莱:“写了几首与神有关的诗。几首跟东方有关的诗。总之更多的是迷思,而不是祈祷了。但这些迷思中总有一些期望的。”
俞星城:“比如?”
雪莱随手翻开一夜,念了两行:“也没写好,只是随记,甚至算不上诗,我本来也不会写诗:你说东方,他说东方,那里满是财富的诱惑人们却无私,那里满是□□的震动人们却贞洁,那里自由细致文明光明。当大船纷纷远航,当有人去东方开了第一枪,却说那里是罪恶的温床,奴隶的故乡,麻风孩子乱跑的妓院,屎尿污秽遍地的强盗窝。”
他顿了顿:“但那里只是远方,一样苦难,一样欢笑,一样贞洁,一样贪欲。然后,一起想象。”
俞星城挑了挑眉:“你不明着表达你的期许,我却感受到了,诗人。若你们真的从政,那我们必然会成为桌子两端的棋手。棋案的东西方两端,很少能坐着熟人的。”
而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亚历山大港的,是亚瑟与阿比盖尔二人,但他们并不是要回到某个地方去,而是继续旅行,但继续着对共济会的调查,不过他们很有可能还是会在去新约克一趟之后,再往印度与中国走。
这俩人就像两个新时代的吉普赛人一样,仿佛永远无法停下脚步,他们也不擅长告别,阿比盖尔带着一身香水味狠狠抱了抱她,而亚瑟只是站在即将远行的船上,对她摘下帽子微微一行礼,他头顶的缝线似乎在慢慢长好,而头顶的小变色龙也跟着一低头。
俞星城送走这些人,心里也有些感慨,可是感慨不了多久,她也要踏上返乡的船队了。
大批船只要停留在苏伊士附近,他们返航的船队规模不及来时的四分之一。
规模缩减的一大原因,也是因为击退了印度的英军,从大明到红海的航线上除了一小撮海盗以外,几乎不会再有威胁,这一路返程,简直如同“朝辞白帝彩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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