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全国都拥有掌控力的帝国, 却往往对皇宫脚下的城市管控力不足。
哪怕是在紫禁城墙根, 也有“三千太监三千贼”,看着是九大城门守备严苛,实则全是贵胄子弟闲职当差,往往敌袭到了家门口还在吃酒,笑骂报信提醒的人是“□□里头拉胡琴——扯蛋”。
古老帝国都差不多尿性,到了伊斯坦布尔也一样。
小燕王这两三日内几乎天天进宫,想要让哈丽孜多做些什么。
比如禁止信徒和百姓游街悼念,亦或是调遣军队深入平民区,管控排查。
但哈丽孜不是绕开了话题, 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小燕王回来之后, 在议事间里叼着烟团团乱转, 气到最后破口大骂:“她明明是个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这会儿要装死!我的建议哪一点有错了!”
他一拳打在桌面上,桌子上的烟枪茶杯乱震, 裘百湖淡定的拿走茶杯, 俞星城道:“哈丽孜毕竟比我们更了解血兽病,我觉得她也是在犹豫。就比如说禁止信徒集会祈祷, 如果是哈丽孜出面, 人们早就知道她与热法皇后关系不睦,哪怕她平日再有民心,也会有人在此刻迁怒, 说她可能害死了热法——”
小燕王:“那就让皇帝出面!”
俞星城:“皇帝本来就是个没太大影响力的隐形人, 说了也未必有用。更何况, 让信徒不可出门,总要有个由头,除非皇宫公布关于血兽病的事儿,否则没人会听信的。血兽病来源神秘,潜伏期长,又颇有宗教意味,如果哈丽孜对外公布详情,这个迫害血兽病疑似者的浪潮,还可能会演化成迫害希腊人、迫害高加索人种、迫害基督教徒,怕是未来十几年都无法平息。他们可不是咱们东方人,在这里,宗教相关的一件事引发的迫害,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小燕王坐在桌子上,他靴子踩在旁边凳子上,冷笑:“我总不觉得她会有你这样的好心。你之前提及的希俄斯岛屠杀,不也是她当政期间的事吗?”
俞星城摇头苦笑:“我哪儿来的好心。只是我不认为她是狂信徒。在这个国家,战争永远跟宗教联系,她想要发起镇压就不得不利用宗教,但伊.斯.兰教可不是对她而言可不是如臂使指,后来的事都不止她能阻止的事了。”
肖潼也坐在屋子里,她正在和谭庐查看一些名单,抬头道:“这点,我赞同俞少卿。其实,礼部也偷偷搞到了血兽袭击当晚死亡的宾客名单。其中皇权派、实干派与地方高官,死伤者在三成上下,但前去参加宴会的宗教领袖,共三十七人,死亡者……二十九人。比例远高于其他身份的宾客。我认为,这就是哈丽孜当时动手的目标。”
小燕王脸在灰烟后头,瓮声瓮气道:“你是说她想要去宗教化?”
俞星城:“至少现在奥斯曼帝国下,到处都是起义浪潮,她绝对不可能让民族、人种、地域或者宗教之类的仇恨再蔓延。哪怕就只是因为血兽病,让仇恨希腊的浪潮掀起了,希腊就永远无法回归奥斯曼帝国了。而且,欧洲各国强大的一大原因,跟他们宗教改革都有关,或许哈丽孜也觉得,是时候推动本国宗教的世俗化改革了……”
小燕王抬手:“行,我理解,她并不想让血兽病的消息传播开。哪怕不是因为之后的迫害,而是害怕帝国内部过于恐慌,反正我理解了。那为什么不能派军队来?军队驻扎,至少能反应更快,尽早抓.住这些人或者是血兽。”
这个问题在议事间中虽然被继续探讨,但到最后,哈丽孜还是坚持不派遣任何军队或者圣训者,进入伊斯坦布尔城中。
终于,第七日夜晚到来了。
热法皇后的守夜祈祷仪式终于到达了最高峰,许多商铺、住房早已熄灯灭火,建筑物成了分割街道的黑色石头,只有那些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低声歌唱的人流,就像是光溪一样流淌向远郊的墓园。
近百架大大小小的飞艇在城市上空巡逻,俞星城乘坐的鲸鹏也在其中,四周飞艇明亮的气囊,把她的脸照的像是在上元节看灯的少女。他们的飞艇不远处是御剑的裘百湖等人,他们停留在不会影响鲸鹏的距离外,衣衫随风猎猎舞动,似都在低头注视着城市。
俞星城回头能看到,小燕王独一人在鲸鹏上甲板二层站着,目光看向远方。
俞星城很早以前确实挺讨厌他,总觉得他油滑、假笑、功利心重,但如今总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外表与身份下的内心……
他现在似乎也仿佛在深深自责。
谁都知道,地面上只有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些遥遥俯视着的人们都明白,就算是雪莱给了那张地图,他们也没有排查出所有的共济会相关的人,巨大的危险依旧存在在这座城市里。
肖潼叹气道:“我们简直就像是在目睹一场迟早会来的屠杀……”
俞星城站在甲板上,夜风疾冷,吹动了她头上的簪花与垂在肩上的发辫,炽寰好动,化作小蛇在鲸鹏周围游走飞动,时不时有意掠过俞星城脸边,用蛇尾蹭一下她脸颊。
但俞星城始终看着远处。
月亮成了窄窄一道线,弯在天空中,光芒黯淡,鲸鹏缓缓向人潮的终点——墓园驶去。
俞星城他们的鲸鹏低低掠过一处大桥。
这座大桥用了大量的钢铁与色漆涂料,庞大惊人的铁架涂上了与奥斯曼帝**旗同样的鲜红色,再加上能够靠蒸汽机拉动锁链开合的机关,与和桥身并列的沙轨轨道,这座大桥一直是海峡上最让奥斯曼人得意的蒸汽工业作品。
鲸鹏飞过这座大桥高大的红色钢铁框架,俞星城低头朝下看去,她眯起眼睛,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个人影正走在桥架的最顶部的钢铁横梁上。
是个男子。
不知道是鲸鹏离的太近,亦或是俞星城凝神这一眼看得太惊心动魄。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法袍的男人,绣金的白色披肩短衣,别着十字架——亦或是逆十字架,装束如同年轻的教皇。
他似乎也在仰着头看飞艇从桥上掠过,海风与飞艇的气流,飞扬起他的白袍。
他五官深邃,双眼湛蓝,脚下是鲜红色钢架与桥面上来往的人流。
修长的手拈着一只细长的卷烟,手指上带着繁复的圣戒,他仰头吸了一口烟,似乎看见了俞星城,又似乎只是对着这些巡逻的飞艇,微微一笑。
俞星城心脏仿佛被一攥。
轰的一声,远处响起了爆炸声!俞星城转头朝远处看去,只看到一片灰烟在城市中蔓延起,鲸鹏加速,汽笛鸣响,她低头再次朝桥架上看去。
那白色法袍的男人弹掉手中的卷烟,跪在红色钢铁上,上身笔直,披肩被风吹动,他向着远方,掌心朝上抬起双手,如同圣殿穹顶下最虔诚的忏悔者——
鲸鹏的蒸汽大股冒出,遮蔽了她的视线,当蒸汽散去,他的身影却消失在了桥架之上。
那人是谁?
俞星城来不及多想,飞艇上已经有许多鹏员跑动起来,她来不及找人细说,也连忙提裙登上台阶,去找小燕王。
小燕王握紧栏杆:“是哪里爆炸了?有看到血兽的踪迹了吗?”
他们的鲸鹏和奥斯曼的巡逻飞艇旗帜不同,如今毕竟是在伊斯坦布尔,这些巡逻飞艇没有多做动作,他们就不能太主动出击。但鲸鹏上所有的鹏员都十分关切城内的景象,几个副手在用单筒望远镜朝地面查看,回报称:“爆炸的是似乎一处靠着海峡的小清真寺。街道上除了这些人群手中的蜡烛以外,没有点灯,所以也看不清楚是否有血兽袭击。”
小燕王一把拿过望远镜,快跑下楼梯:“我自己看——”
他拿起望远镜之前,远处又有几场爆炸发生,鲸鹏似乎都在赶向那些发生爆炸的地方,俞星城甚至看到前头几家飞艇正在调整炮管的角度。
爆炸都是在海峡沿岸发生的,而在伊斯坦布尔,最繁华的就是这海峡两侧。
小燕王拿起单筒望远镜,鲸鹏加快速度,小燕王倒吸一口冷气:“没有灯,但是我能看得出来,有什么袭击了人群,果然,果然!”
俞星城也低头看下去,本来整齐列队前行的烛光,就像是被惊吓而乱飞的萤火虫一样,一下子在街道上被冲散,点点烛光或是挤成一团,或是消失了一大.片,有些街道上似乎那掉落的蜡烛点燃了街道周围的杂物,烈烈燃烧起来!
风愈发急了,可就是这样,俞星城也能依稀听到惨叫声与惊呼声。一个个烛光所代表的人似乎在四散奔逃,着火的地点愈发多起来,靠近清真寺的几个街道更是混乱异常。
俞星城急着问道:“他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小燕王脸色难看:“……他们觉得还没等到。哈丽孜和她的指挥官,怕是想要亲眼看到它出现。”
旁边的鹏员着急起来:“它?到底在等什么?”
飞来飞去的炽寰化作人形,一下落在了俞星城身边,也踮脚张望:“到底还来不来啊!”
俞星城没说话。
小燕王也沉默,两个人扶着栏杆,只看着巡航的上百艘飞艇还只是盘旋,大片蒸汽留下的云尾,交错在空中。
一阵风吹来,炽寰发髻上插着的红色风车转的更快乐,他忽然道:“来了!”
鲸鹏之下,海峡边,一只白色长毛的怪物,手攀着钢架,浑身湿透,登上了海岸,它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毛发,浑身的水洒满了街道房屋,浇灭了一大片游街信徒手中的蜡烛——那些信徒呆呆的抬起头来,望着白毛怪物,几乎腿软。
炽寰嗤笑一声:“鳖孙,还敢来再老子这里现眼?!貔貅老狗已经被人带到地面上去了?哼,别让他跟我抢!”
说罢,炽寰手一撑,丫鬟衣裳的裙摆就跟被风吹坏的伞一样,糊了他自己一脸,他似乎在半空中大骂一声,砰的一下化作黑蛟,朝白毛怪物贝希摩斯而去。
而俞星城也终于看到了那些飞艇开始调转枪口,朝地面或白毛怪物发射炮弹进行轰炸。
这年代对于火.药的使用能力不强,炮弹如雨降落,却也没有让白毛怪物多受伤,但街道上却有许多信众与血兽,一同被炮弹砸死或者炸死——!
小燕王手紧紧捏着栏杆,忽然把望远镜塞给了俞星城,大步走回了舱内:“我不看了。”
鹏员面面相觑:“到底怎么了?俞大人,您跟小的们说说啊,下头这都不是活人,怎么都没人管,就这么乱往下扔炮弹啊!这要死了多少人?!”
俞星城缓缓闭上眼睛:“这就是,那位太后的意思吧。”
两三日前,午后,烟雾缭绕的议事间。
小燕王愤怒的讨论哈丽孜为何不派遣军队时,裘百湖最后一个说了话。
“殿下,这事儿我倒有点发言权。”裘百湖慢慢的喝着茶:“之前西厂很多关于奥斯曼帝国的陈情都提及过,在奥斯曼,所有有灵根的,或者说能用魔法的人,都是会进入庙宇或军队。不像咱们大明,除了仙官、天兵还有很多散修,他们没有。单单是伊斯坦布尔周围的军队,其中有灵根者,就超过了四成;各清真寺的灵根者——包括所谓的圣训者或者是各级阿.訇,几乎全都是灵根者。”
小燕王一愣:“你是说……平民百姓中,很少会有灵根者。如果血兽袭击了这些游街的百姓,他们顶多就是死了,但如果军队或者清真寺被偷袭,就会有大批战斗力,立刻变异成血兽?!”
裘百湖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些袭击者露面之前,把军队也放进来,就是等着让自己的军队变成血兽。而且我怀疑,那位太后也会提前命令所有清真寺内的阿.訇、圣训者都提前离开。这些游街的信徒,就是太后暴露在袭击者面前的诱饵。”
俞星城听明白了:“太后想让这些袭击者露面后,再反击……?”
裘百湖:“必定如此。只有这样,太后才能引蛇出洞。等到所有袭击者露面,太后为了稳妥,怕是也不会出动太多军队或圣训者,而是用天空中的飞艇进行攻击。那些还没投入希腊战场的飞艇炮管,看来派上用场了。”
小燕王:“只用飞艇……那要有多少信徒百姓被一起杀死?!”
裘百湖喝了一大口茶,重重放下茶杯:“殿下,这些人都被血兽袭击了,潜伏期如此长,要如何辨别他们是否感染呢?而且这些普通人被感染了,哪怕不能变成血兽,肯定也有可能感染别人的,哈丽孜估计没打算让太多信徒存活下来!”
小燕王:“……那这要死多少人?几万人?”
裘百湖:“哈丽孜明显知道共济会无法阻止,而且它们想要搞大规模袭击,相较于让自己的军队和宗教势力被感染,然后让感染再扩散到其他的城市。她自然会选择这个办法。很让人作呕的选择是吗?但到底是她更让人作呕,还是那些一次次袭击别人主要城市的共济会,更让人作呕?”
小燕王沉默,半晌坐下,烟掉在地上,他用脚缓缓踩灭了。
裘百湖:“天下不论是用妖、用修真者还是用什么别的妖魔鬼怪法术来偷袭的实例,多的不能再多了。我大明为何有如此严密的仙官制度,缉仙厂为何是京师最大的部门之一,各个府县衙门为何都有仙官部门,妖为何从上古与将相同行、到了如今这千百年喊打的地步——这些都是有原因的。”
裘百湖靠在椅背上:“大明少有这样的事例,也是因为周边小国甚少有修真者势力比我大明更强的,那倭国赤蛟韬光养晦两三百年,不也就搞出那一场袭击吗?可在这爱琴海周边各国的战争中,教派复杂,神明众多,像是共济会这样的袭击……并不少发生。”
现在俞星城站在甲板上,想起裘百湖这些话,感觉有些冷。
上百艘飞艇的炮弹如雨,但是能砸中多少血兽,又会砸中多少祈祷的信众和百姓呢。或许哈丽孜等炮弹都放完之后,也会让圣训者到地面上清理血兽,但那时候会不会又是不分敌我的屠杀?
只是她看到远远御剑在空中叼着烟斗的裘百湖,看了许久,忽然抬起手下令,率领着一批仙官,朝地面而去。
她忽然意识到裘百湖想要做什么,转身朝小燕王所在的房间走去,她敲了敲门:“殿下,我们也去地面上吧。之前好几只大妖不都留在地面上了吗?是,妖不会感染,可还有一些特行卫和温骁、亚瑟、阿比盖尔他们,听说了哈丽孜的计划后,不是还坚决要留在地面上了吗。我想了想,我们也去吧。”
小燕王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这样很危险的,星城。我们不是能贸然做这些事的身份。”
俞星城顿了顿:“是啊,可我不想装作看不见。哪怕是把那些同伴都带回家,带回我们的远洋宝船上也好。多杀血兽,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我们在洗火燃烧德里的时候,努力做了很多,这次也别远远在天上旁观吧。”
小燕王的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让仙官传令,所有大明官员即刻撤离。不必着陆,我们的鲸鹏也立刻返航,我不应该今日参与行动的。对不起,我……”
俞星城看了一眼夜空与月亮,发射炮弹的声音掩盖了地面的惨叫,她侧耳倾听,这才是人间的声音。
俞星城喃喃自语:“……殿下,我不喜欢这样。遥遥看着地面,像个神一样高高在上,不管一切,我不喜欢。人从不应该因为自己能够御剑、能够飞天,就把自己当做神一样……如果地面上都是凄惨、痛苦、哀鸣,都是罪恶,那我也愿意涉足下去,让自己满是血和泥的做点什么。”
屋内窸窸窣窣。
俞星城的嘴唇翕动,她这里的角度只能看见天上细窄的月亮,看不见炮弹和地面的火光,她不受控一般,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我总觉得,神性,就该是完全像人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小燕王拉开了门,他眼神微动,上半张脸在门内的阴影里,伸出手似乎蹭了一下俞星城的脸颊。
他虽然总装作亲昵熟悉,但很少真的这样去触碰别人。
俞星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两只眼睛比今晚阖眼的月光要明亮,且也泛着海峡波浪似的一点水光。
但他很快放下了手,下半张脸在鲸鹏气囊的微光里笑了一下,又笑出了他惯常的得意爽利,声音微哑却也洪亮了几分:“俞少卿,去命令鹏员,脱离奥斯曼飞艇队伍,我们停靠!”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