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没来由的猜疑他自己都说不清，苏婴看起来乖顺，不像是会在他身后篡权或者造孽宫廷的人，但他就怕他从背后捅刀子。
因他一直对刺向苏婴的刀怀着隐秘的愧悔，又不肯放过他千疮百孔地身体，所以就认定苏婴一定会还回来。他就在一次又一次得寸进尺和忍气吞声中越来越得意、越来越畏惧，只能靠拼命怎么苏婴来让自己安心。
他安插人手，盯着他出去“觅食”，听他们回禀他爬也爬不起来地模样便觉得快意，这样过了大半年，等快到冬日时，他又召苏婴来吃饭。
这时他的脸皮已经厚到了一定境界，欣赏了一回钉子述说的虫行之态，看着他仪态尽失地爬行，又眼泪汪汪地告罪——告失礼之罪，心中满是扭曲的快感。他知道自己折磨这孩子为什么会开心，看着他这样受虐，便觉得夺嫡之前那些不堪与折辱都灰飞烟灭了。
苏婴并非一意沦陷，除非皇帝亲手递给他的汤药，否则他不会碰那些东西。他宁愿忍受痛不欲生的折磨。那日在刘显面前，他也不是真的失态到了那种程度，他的确难受极了，但那等丑态很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
等回到府中，他照例没同苏冶说实话，借口风寒在自己房里颓了好多日，连过年的时候都恹恹的。苏府上下统共两位主子，苏婴得了皇帝亲赐的御医照看，那是无上荣光，苏冶便在无奈与交集间反复踱步。除夕夜，苏婴强撑着爬起来同他吃了长寿面，开了两坛小酒。
……想必那夜他醉倒之后苏冶叫人来察，否则他一个染风寒的人，又怎么能喝酒呢？
他躲闪着父亲痛心疾首的凝视，接着颓到了春日，整个人都熬瘦了一圈，才堪堪爬起来整顿仪容上朝。
李荣说朝中近日因文丞相有些乌烟瘴气，苏婴揣摩着这位从无来往的左相大人，悠悠抿了口茶。
春风徐来、日光和煦，茶楼的窗微微摇曳着，帘子撞出脆响。他似有所感，放下茶直起身子，看到一个很是熟悉的背影。
那据说最近很不像样的文丞相挽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簪，身上裹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只有肩窝处还能看出是白色。他野人似的颠三倒四走在街上，引来不少人厌恶、好奇、嫌弃的目光。
——哟，奶娃娃，在这儿吃茶呢？
——丞相大人，好巧。
——不巧，不巧。……来这里眠个小花，宿个软柳，没想到给你碰上了。咳，一起吗？
——文大人说笑了。
他对答颇为勉强，那头的“文璋”却一点都不害臊。他疯了似的胡言乱语一阵，竟然还十分理直气壮，挥手转身时对他道：“回见啊。……别同那位说我来这里嫖。”
他们隔着洪荒对视，在茶楼上、在朝殿里、在府中、在榻上、在荒山、在衙门、在城楼、在战场。
在忘川三途河与摩诃曼殊沙花海，亦在此刻，帝王之前空旷的大殿里。
苏婴侧首凝望着他，眼中痴迷不减。
所有的缘与罚，都交织着将他们捆在一起，走过岁月的长河。
——高楼逢君幸。
……从来都没有为什么。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但其中缘由，他一辈子都说不清。
“你知道我爹他们是被冤枉的么？”
刘显咬牙不答话。
“你有苦衷么？”
仍旧没声音。晏熹叹了口气站起身，“既然如此……”
“等等，”刘显看着他，“我当年……当年真的错了。”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面上万分难堪，但晏熹知道那只是为了活命，“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有人觊觎他赫赫战功，我只是……”
只是觉得，那是个除掉他的机会。
就像终有一日对苏婴露出獠牙，端来那碗汤药，期望他束手就擒、逆来顺受，如果他反了……那心里这颗石头也算落地。
就像下意识认为苏婴不会永远忠于他，他忌惮晏叙来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人手握大权，当年的朝廷文武抗争，从来没有文官的位子。他总觉得晏叙来一定会反的……他为什么不反呢？他明明已经被逼到绝路了。
让他惟一的儿子远征南诏，数番下令让将士束手束脚，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什么不反呢？
自打他登上帝位，他就认定晏叙来必须要除掉。所以他揣测晏帅心思，便认定他一定会谋逆作乱。他并非嗜杀之人，等密报呈上来，字里行间都是荒唐可笑，他却将它当做引线牢牢握住，只等其后困扰多年的心病轰然炸裂。
“……你要为他们报仇吗？”
晏熹垂下眼睛，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伸向腰侧的手松开，并没有握住匕首一类的东西，他放下来，手心空无一物。
“这是个机会，如果我此时杀了你，不会有人追究，不会有人知道。”
而我多年的噩梦就此止息。
“但我不必了。”
苏婴骤然看向他，眼底满是震惊。
“……你既然没几天好活，我为什么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呢。”他看着那张仓皇的老脸，低声道：“父亲他……他不会期望我手染鲜血，尤其是……帝王的血。”
晏叙来至死不休的忠勇，到底天真又执迷。
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不该亲手打他的脸。
“就这样吧，”晏熹点点头，“你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就好。刘显，若是有心，一点点愧疚也为时不晚，若是无心，哪怕我现在就杀了你，也于事无补。”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几年前那一场问斩，割裂了沉冤的英魂。未亡人满怀伤痛，已死之人，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苏婴跟上他。他转身凌厉，似乎厌恶到再看一眼都难受，可落下半步看着他的隐隐颤抖的背影，苏婴知道并非那么回事。
他在极力克制回头掐死刘显的冲动。他不动手只是因为晏叙来不想让他动手，他刻在骨子里的忠诚从来不是对刘显，而是对那个神一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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