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竟然妄想令他停下忘川舟，令他逆着绝路而行，将他永远束缚在身边。
苏婴靠着墙缓缓滑下去，罕见的不顾体统。黎阳去后他便发誓要将前路握在自己手中，要周全所有人的性命与喜乐，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悔，若非为他，晏熹又怎肯名不正言不顺地回到沙场；他愧，若非执意，晏熹又何来接二连三的重创；他哀到恨不得替他受这凌迟之痛，却也无法再叫醒他。
不知第几盆水端出来，终于没了刺眼的猩红色，止血的布条敷了药送进去。苏婴猛地长出一口气，闭目皆是晕眩。
大夫说，再止不住血就上烙铁吧，否则彻底没救了。然而用烙铁烫到伤口止血，又有什么活路呢？
应该差不多了，苏婴听着屋里没了动静，深吸一口气往里走去。那人还和他记忆中一样，既无病容也未清减，明明才离去几天，却像终生那样漫长。
“苏大人，”大夫拱手，“他……可能活不过来了。”
“无妨的。”苏婴急急打断他。
“哦……啊？”大夫愣住了，好半晌才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问道：“那苏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怎么样？”苏婴看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因胸腹伤口太过致命，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的擦伤和划伤，他很想近前握住，却怕一丝气流也会加重他的伤势。
横戈跃马的将军终究成了碰不得的伤员，若非这等情势，能让他照顾他，该是多好的事。
“失血过多，伤口都被血糊住了，其实不将他带回来，血也流不了多少……如今吊着的一口气也是……命悬一线，能不能缓过来就看他的造化。”
造化是造化，这等造化也得老天爷打瞌睡才行。大夫没敢说出这种话，达官贵人仗势欺人的多了去了，治不好要大夫陪葬的也不是没有，何必多说话招来祸患。
“知道了。”苏婴点头，僵硬得好似傀儡，“还请你好好歇息吧，多谢，辛苦。”
他此前差点彻底疯掉，如今却冷静地可怕。他想，倘若他回不来，我起码要将这些烂摊子收拾掉。
他若回不来，替他报仇就是他自己的事了，苏婴想，其实手起刀落的事，自己为何要犹疑那么久呢？
每每说偏执到泯灭本心的人是晏熹，其实他才是那个人。他竟认真考虑起弑君之事，且毫无惧意。
他想，倘若他回不来了，我总有理由去恨刘显了吧？他杀了黎阳的时候我都没动这样的心思，倘若晏熹死了，他总能狠下心了吧？
“不，你……你回来。”苏婴叫住大夫，“你回来，我还有问……有什么法子能救他么？”
“左不过是那几样，参汤什么的……能吊住一口气，再慢慢固本培元，也许还能醒来说不定。可、可这战事连连，又有何处能得到这种东西呢？”
苏婴急忙道：“参好办，还有什么法子，一并说来！”
本以为有了期望，可乡野老大夫能有什么见识？说到底就是配合针灸推宫过血，能不能活回来，还是得看天意。
苏婴在他床榻旁守了一夜，惊醒时便要拿一支羽毛去探他鼻息，看到微弱气流扰动软羽才敢松一口气。
回帝都去取老参么，他本来是要亲自去的，苏冶却拦着，说万一在他离去后咽了气，又该如何？
他知父亲用意，在城楼上日夜不休地翘首以盼，又食不下咽守着他治伤，若再骑马飞奔，恐怕会累死在路上。若两人都能活着，总不好他醒过来，看到自己反倒耗得油尽灯枯。
“歇歇吧，让我来看。”苏冶揉着他的肩，“你跪在这里一整夜，搬个凳子是很难的事么？”
苏婴摇摇头：“等、等参来了……我就去歇。”
“你这副模样是给谁看？”苏冶皱眉，神情颇有些不耐烦，“外头牺牲的战士还少么？你守在这里，外头的人怎么想？”
“我……”苏婴面上一片空白，他知道旁人也有至亲，也有骨肉，因这战事流离难晤面者有之，阴阳两隔者有之，而他们这种身居高位的人反手之间就酿成惨祸。
房间里弥漫一股死气，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扣门道：“苏大人，参来了。”
苏婴立马将愧疚抛到脑后，爬起来就要扑过去开门，跪久的膝盖不堪重负，令他软倒在地。
苏冶几乎想啐一口，口中骂道：“看看你那出息！”
此战虽然血腥，南诏那边却是更加伤亡惨重，若不是存心亡国，他们也不可能在这几天收拾家伙打回来。外头有杨昌老将军统筹，苏婴一窍不通也帮不上什么忙，城里也不是先前怨声载道的模样，熬个参汤还是很轻易的。
怕烟呛到晏熹，苏婴还是摆了个小炉守在外间。他吃不下东西，只能将参彻底化在汤中灌下去。苏冶越看越心烦，只好回到自己的住处。
铺开信纸刚写下一行，苏婴就理着腰带从他窗前经过了。苏冶看着人影飞快闪过，狐疑地跟上去。
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愣是连天都敢捅个窟窿。苏冶若是不看着点，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他脚步匆匆，松垮的衣带很快变了模样，衣襟上的尘土也抖落大半，走到杨将军那处时已经衣冠楚楚。苏冶听他清了清嗓子，不卑不亢地陈辞，而后让给杨老将军接着说，才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这小子也不是靠不住么……不不，他本来很可靠的，但在晏熹的事上从来都不冷静，最近乱来了好几次，才叫人觉得他有些魔怔。
自古以来，犒军都是抚慰伤患、提高士气的利器，此番必不可少。不管刘显乐不乐意，这道圣谕出现时，没有任何人起疑。
朝中无可用之将——可用之将都在山野，杨昌不同于那些酒囊饭袋，便只能在这穷乡僻壤当个守城将军，本质还是个老匹夫。经此一役，众匹夫也算格外拥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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