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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可说17

    晏熹存心想睡,可煎熬了大半宿,实在没法轻易睡着。大抵过了那个该入睡的时辰就很难睡着,遑论眼前人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实在没法厚着脸皮装作不知道。

    “我说你能别看了吗?”

    “倘不是怕被人发现,我真想看看你的脸。”苏婴一手搭在自己另侧肩头,状若捧心,脸上神情很有些荡漾。

    晏熹总觉着人家能看上自己,是对自己男人身份的极大折辱,眼下听他说着哄女儿家的话更是烦闷:“满脸风霜,有什么好看的?”

    “手握利剑的人,眉眼也锋利。晏熹,你这脸就一直这样贴着么?长在一起了怎么办?”

    “……这个不劳你费心,我会时不时换一换的。”

    “竟也没捂出癞子么?”苏婴道,“那谁给你换?”

    “我……”晏熹待要回答,忽地睁开眼,看到他一脸跃跃欲试,便知如果答“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自己来”恐怕就会伸手过来扒脸皮了,及时顿住:“苏大人,癞子生在头上,不生脸上。”

    先前大夫行针时,苏婴用那种满含揶揄的眼神来回剐蹭他,这倒叫他找到机会反戈一击。

    苏婴大概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说,着实愣了:“那脸上叫什么?”

    “疮啊,你读的那都什么书啊,这都不知道。”晏熹嫌弃着他,“苏大人,不是叫我安歇么?”

    说着,他又自顾自闭上眼睛,想着苏婴再接话就不理他。

    晏熹在自己颊边“啪”地接掌,紧紧握住他细瘦的手腕:“干什么?我不是说过叫你别太得意忘形?于姑娘要是知道了恐怕小命不保。”

    他这么客气地称“于姑娘”倒让苏婴高兴片刻,然而最终也没拗过他的手,不知怎么的就任由他竭力伸手将自己那张人皮面具扒了下来。

    “看到了,”晏熹将那东西压在枕下,“能睡了吧?”

    屋里烛火灭了几盏,晏熹怕他又有反复留了些,要是有个好歹也不用抓瞎。苏婴淡然的眸子好似盈着一汪清泉,漆黑的瞳仁转动便有泠泠声响。

    他缓慢扫过他的眉宇,眉峰烈烈,眉尾利落,果真像一把剑那样横亘在那处。

    连眼角都那样锋利。

    奇怪自己统共没见过他几次真容,却记得这样清楚,再一个来回也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只是……叫他一辈子都戴着这面具活下去么?虽说他丝毫不肯松口,可晏家未尽的功业迟早还得背负,等他手提长枪、一马当先,也要戴着面具赶去杀敌么?

    思及此处也难免心酸。苏大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可劲儿替别人心酸,全不管自己过得是什么畜生不如的日子。

    “苏婴,”晏熹毫无预兆地开口,道:“你看,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那就同我说一回实话好不好?你说你对我存着不可名状的心思,究竟是为什么呢?你相中我什么了?”

    “倘若只是有些私心,那便也坦白,我当被你戏耍这些时日,你我也算扯平了,就真的一笔勾销,好不好?”

    老妇千恩万谢,手里拿着一袋钱不知所措。她的响头实打实地磕下去,额上便红肿,眼泪汪汪地看着晏熹。

    “你别这么着,法外仍有人情在,本官也是近来才体会到这么个道理。只可惜我现在俸禄不多,要不然还能多接济你些。”

    她哭得浑身颤抖,可也知道眼前的人曾是顶富贵的,恐怕见不得哭哭啼啼,呜咽哽在喉咙里,险些连气都喘不上来。

    晏熹忽然想起当年跟着镖队一路从南诏舟车劳顿回京,也曾遇到一个这样的老妇。耄耋白发、形容凄惨,对他随意施舍的银两点头哈腰万般推辞。

    那个时候他刚惊闻家变,只想快些回去——哪怕去乱葬岗,能找到一块完整的尸骨也好。末了却愈发不安,倒不是因为近乡情怯。

    他虽在京城长大,却也清楚没了他们的地方不能再称之为故乡。

    时间逆流似的又回到了那一刻,晏熹扶起眼前老妇,察觉到自己也跟着微微酸苦的恻隐之心。

    真是有所恃了啊,去心疼一个总比自己要强些的人。

    渐渐的、重新活过来的心好像也能想通一些事了,与其说那些同生死比起来不算大事,倒不如说自己真能看开。

    因着心中惴惴不安的半分胜算成了三分,因着日头温和照在雪地,因着这清苦之地总还有人陪着,不算难过。

    “这些钱虽不多,紧凑些也能过个三五年,你总能安定下来。至于其他……”晏熹微微一笑,“倘若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找我。”

    如果我也活到了三五年后。

    百姓用不起银两,总是三两铜钱凑合过日子。晏熹给的是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是他核对账目发现不对头的地方,趁机剥削那些中饱私囊的东西,叫他们吐出来。他自己没什么见识,殊不知这足以叫她富足十年。

    十年以后,她这个岁数的早已入土,可谓诸事妥帖。

    真有人这样安排她身后事,可想而知是多大的恩赐。

    晏熹也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这么有耐心,往常他是断然不会听旁人诉苦的。一来他没那个闲心,二来他满心苦涩,不想再添堵。

    于是他耐心地听完人家语无伦次却长篇大论的道谢,好好送出门,觉得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还真不赖。

    迟早都是要死的,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何不开心些?放下一些事,也是放过自己。

    那夜苏婴并未答话。明知他渐趋平缓的呼吸是装出来的,晏熹也没不依不饶地戳穿。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虽说苏婴利用完他这一把,或许觉得不再见是最好的。

    他病了一场,瘦得更突出。晏熹来回心软好几趟,只得半推半就帮他擦擦身子。

    施针之后有血染在亵衣上,苏婴又是惯爱干净的人,只觉黏黏糊糊一身臭汗十分难以忍受。

    然而四下一回顾,竟然只有晏熹可以代劳。

    他身边带的人都是刘显的眼睛,不是眼睛的衙役他又不熟,叫他们帮忙实在别扭,一来二去还是晏熹揽下来。

    想通他诸般说辞不过是为谋求某物,他也没那个膈应了,反而有些自省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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