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哭笑不得：“爹这个时候不守规矩了么？”
“规矩是规矩，你小时候难道一直一个人睡？别看你现在老气横秋的，那个时候照样要人哄。”
苏婴一听他又要翻旧账，连忙道：“睡，睡，爹，我来伺候你洗脚。”
苏冶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什么，任他端热水进来了。
“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爹，你不嫌弃我，我已经心存感激，你也别把我当成什么，我总是更卑的那一个。”
苏婴浸湿汗巾，蹲下身子脱掉苏冶的鞋，“你总觉得我和你隔着什么，但你也从来不敢拿我当儿子，不是吗？”
苏冶一伸手……没能够到，他本来想一巴掌拍上去让他清醒清醒，好明白他根本就不拿他当天潢贵胄。
“还指摘起你爹了，”既然拍不到，苏冶只好改打为骂，“能耐了是吧，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是吧？”
苏婴给他擦洗脚面，没出声，却悄然笑起来。
“……你说得对。”苏冶被戳穿心中所想，强行说了一通挽救面子，说完了又板正回来，“你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咱们那位陛下啊，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指不定哪天看到咱们爷俩情深，又嫉妒我，想将你抢回去。”
“那是他的问题，你的隔阂是你的问题。”苏婴头也不抬地答，“你惯了，我不强求，但是别把我当成外人。”
“胡说八道。”苏冶吹胡子瞪眼睛，“你怎么就知道胡说八道？”
每每他说不过苏婴，要么就品评一个“歪理”，要么就是“胡说八道”。
苏婴端着水盆出去，再回来将屋里的等一一吹熄。
苏冶躺下来，“这还是你头一回……”
“是你以前一直不肯。外人在的时候做做样子得了。”
苏冶忽然偏过头，“阿婴，你和晏熹要是早些熟识，应该是要好的朋友。”
“……为什么？”苏婴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再度因“晏熹”两个字动荡起伏，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转到他身上。
“你和他在一处的这些日子变了许多，你没发现么？说来还是应该好好谢谢他。”
“有……吗？”
“做做样子得了”这种话，他以前确然从来不说。
“说起这个，他怎么知道应该将人绑起来？他以前也服食过？”
“不是，”苏婴解释道，“他请了一个服食长门散的师父，教些拳脚功夫……”
“他能从南境爬回来，能耐不小，你心疼归心疼，可不要被他利用了。”
苏婴：“……”
他怎么能一会儿夸他一会儿骂？
“放心吧，爹，我又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人。”
“实在可惜，若是晏家还在，倒可以同我苏家结成姻亲……”
“爹！”苏婴瞪大眼睛，“晏熹他是……”
苏冶同样震惊地偏过头看着他，“我几时说是晏熹了？晏家不是还有位小姐吗？”
“……哦。”苏婴一脸恍惚地摇着头，“我是忽然没弄清，刚刚不是一直在说他么。”
苏婴叹了口气，无视骤然起伏的心跳，“爹，你可别这样了，盼着点我好吧。”
“晏大帅当年可是全力支持陛下的，夺嫡之争有多凶险你能不知道？能同晏家结亲那是社稷稳固，想必他也喜闻乐见。”
“怕是不会，你看他怎么对待晏帅的？我们两家真结亲了，恐怕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早些睡吧。”苏冶道，“我害怕你走上这条路，以前是怎么混账怎么教，就觉得即便把你教成个流氓地痞，也好过你沉浮宦海，没想到折腾了十年，还是没能拦住你。”
京城的诸位都以为苏尚书并不能耐，所以苏婴才会外出游学，却不知他学富五车，却从来没想过教他。
“你从权谋算计里来，自然，终究也会走到那里去，我能拦个一年两年也算是我的本事了。阿婴，我希望你能一辈子安稳太平，你从来都不遂我的愿。”
“我……”苏婴张了张嘴，却没能接着说下去。
“我也不怪你，只是家国家国，家从来都在前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这个家还在。”
一道霹雳倏地割裂夜空，在窗户上映出雪白的电光。苏婴正巧看过去，脸被瞬间照得惨白。苏冶侧过身，一直手按在了他的眼睛上头，“别看了，快睡吧。”
不知道为什么，苏婴总有些心神不宁。
“不，爹，”苏婴打算跟他说清楚，“倘若有一天真被逼上了绝路，你必须选择你自己，明白吗？”
“嗯？”苏冶笑了，“臭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呢，这就吆喝上你爹了？”
“不，这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苏婴执拗道，“就算陛下让你杀了我，你也一定不能抗命！”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冶有些恼怒了，“怎么和他在一起，混着混着连起码的东西都不明白了？！”
苏婴这才发现他一时情急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略有理亏，但仍底气不足地坚持：“爹，你爱护我，我知道，可我不值得你这样爱护，倘若我终有一天威胁到苏府上下，你大可以将我卖了，我仍感激。”
“睡觉。”苏冶仿佛不愿再跟他争辩，例行道：“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雷声随即轰隆作响，苏婴却笑起来，风雨欲来时的不安，也因苏老爷子头一回说出“打断狗腿”这等话烟消云散了。
“笑什么？是觉得你爹一把年纪提不动棍了？管你是谁，入了我苏家的家门就得受家法，快睡觉，刚过了加冠礼就让老头子我生这等闷气。”
苏婴眼睛都亮起来，心念一闪竟然道：“爹，求你了，亲手打我一回吧，这些个年头你都没打过我。”
“你说什么？”苏冶坐起来，“你烧糊涂了？”
苏婴平生头一回撒娇，觉得新鲜极了，也乐得看端肃的老爷子震惊非常，默然不语，一个劲儿望着他笑。
苏冶十分无言地轻轻掴了他一巴掌，“你要是早十年说这种话，也免我多操这些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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