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熹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差点笑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恨他们,为什么他们没有被陷害,有什么毛病吗?”
苏婴按着自己的脖子,晏熹刚刚差一点就要捏断了,而他竟然还不害怕,“你这是无理取闹!”
“你奉为神明的皇帝,”晏熹的手微微一动,隔着被子按在伤口处,“杀了我满门,还站在高处指点江山,当天下人都该跪谢他的恩情。”
“那你是不是也该理解我?也该觉得我是大昭的长城,毕竟我做的‘错事’只有杀了文璋,冤枉李荣,那我还帮大昭杀了不计其数的外族将士呢,难道这点小小的过失你容不得吗?”
苏婴一时失语。
“那是陛下!”
“我也知道他是皇帝,”晏熹脸上泛起冰冷的嘲讽,能将人冻死在原地,“所以他种种过错都轻易放过,他万般暴戾都是有苦衷的,他冤杀忠臣良将,”他狠狠一按伤口,才能接着说下去,“都是可以原谅的。”
晏熹轻蔑冷笑,“你没告诉刘显我是谁吧,他相信你么?不,他这种人谁都不信。他是这天下最凄惨的孤家寡人,你们不算,刘昱他们也不算,只要有利益考量,没有什么不能牺牲。”
屋子里陡然暗下一角,夜竟已深到烛灯燃尽。这边尚且亮着的灯给苏婴半边脸镀上暖融融的光,另一边隐在阴影中,晦涩不明。
“你再盯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你挡不了我的路。”晏熹靠在床头上,刚才还是崩开了伤,他又不是不会疼。他从牙缝中暗暗抽着凉气,“现在不除你,不过是你还没有挡得太厉害,等我哪日心绪难平,你的死期也不远。”
“晏熹,你怎么能这样?”苏婴明知道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你怎么能放任自己变成文璋那种人,你怎么能……”
“因为要对付陛下这样的人,我得先将我自己扔到阴沟里,滚一身肮脏腐臭的烂泥,才能配得上他。”晏熹打断他的话,“我以前也是一心朝龙椅的,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我父亲和陛下胜过手足,到头来他连问都不问一声就下令处斩,如此卑鄙,如此刻薄寡恩,你让我怎么不恨?”
他静静说着,并不比流水琴音聒噪多少,可苏婴分明瞧见了他摇摇欲坠的崩溃。
“他的家是这个天下,我便要让这盛世变成乱世,他的家是一众皇子,那我就一个一个杀干净。”
苏婴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倒下。
“害怕了?”晏熹道,明明倚在榻上,却步步威逼似的压迫着他,“害怕了为什么还不走?你要我看的大义从来没存在过,我冷心冷情,堪比铁石,你放弃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觉得身上有什么黏腻的古怪,揭开被子一看,血竟然都渗出来,染到被子上了。晏熹不再管他,拉过一旁的药箱开始拆纱布。
南疆那个药粉虽然撒上去好似千刀万剐,止血却有奇效。撕开最后一层的时候,血都粘在纱布上,结痂的部分再一次被撕开,血流争先恐后涌出。
好好背后那个没有裂。晏熹的手颤抖着撒了药粉上去,用拆下来的纱布擦着血,竭力使自己放松。
不再绷着劲的身子加倍了痛楚,他一只手死死攥着锦被,脖颈上青筋暴起。
苏婴往前迈了半步,顿在那里,进退维谷。
好在晏熹疼得厉害,没空搭理他。眼看着还有血渗出来,晏熹气急败坏地倒了一瓶上去,那药粉好似尖厉的铁钩,正一寸寸挑得他皮开肉绽。
等着痛楚终于消弭,他已经喘气喘到口干舌燥。他咳嗽几声,嗓音喑哑,慢慢包扎好伤口,换了另一边被子盖好躺平。一副“你可以滚了”的模样。
苏婴看他处理伤口,连呼吸都滞住了。他没上过战场,没尝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感觉,单看这模样实在血腥。晏熹身上伤口不少,有些痕迹已经看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寸寸皆伤。
他觉得自己身上也隐隐疼起来。
他也茫然了。
到底该怎么办?放任他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要尽力相劝,他又不听,难不成真的将他交出去?
刘显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别说现在,等到晏家昭雪,他都未必能放晏熹一条生路,这个秘密交出去,他必死无疑。
其实也许没什么好担心的:金蝉脱壳于他并非难事,有了那张人皮面具,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起来,再李代桃僵一次也不是不能办到。
苏婴令自己定神。
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并非毫无动容。苏婴能看到他的挣扎,只是隔着血海深仇,放下太难。
苏婴甚至升起了一个极度诞妄的念头——如果答应杀了刘显呢?
他被自己的大逆不道吓了一跳,惊惶比方才更甚。还好晏熹不想搭理他,正闭眼假寐。
他所求的无非社稷稳固、百姓安康,明君在位就好。可刘显也并非一等一的昏君,他偶尔错事,滥杀无辜,但多数时候不会败坏自己的江山。
“晏……晏熹,”苏婴试探着叫他,“你的伤怎么样?”
晏熹没听见似的,完全没有反应。
“……要不要我叫大夫来看看?”
死寂。另一边的烛火也摇曳着灭了,屋子里彻底没了光,窗外月色也暗淡,苏婴站在屋中,好似鬼魅。
“你……真的没事吗?”
晏熹干脆拿被子盖住了头。
苏婴无言地转身走了。夜风一吹,今天一直乱哄哄的脑子清明了不少。
“苏大人,这么晚了你……”
“我回去睡。”苏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失魂落魄,“文大人的伤口刚刚裂开了,不如你进去看看。”
成穆“嗯”了一声,朦胧的睡眼立刻睁大了:“什么?!”
“嘘,”苏婴道,“他不让我请大夫,可我放不下心。”
成穆点点头,“老爷以前不这样的,不知道最近怎么了,倔得厉害,可能是从来没受过伤……”他看到苏婴的神情,明智地跳过了这段话,“他也不赏字画了,朝中事务繁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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