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不能无声无息烂在那里。李仁的惨相历历在目,是他接连生病的主要原由。不过还好没听李家挂出丧幡,他应该好端端地回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时辰紧锣密鼓地过去,苏婴起来洗漱,随即沐浴更衣,屏退下人,跪在院中神色肃穆地往城门的方向拜了三拜,权当送过天子离京。
晏熹趴在一边的墙头上,树叶正好将他遮掩,看到此情此景目瞪口呆,心里纳闷道:这小子这么个架势,不是脑子有病就是狗皇帝死期不远,他已经开始提前拜别了。
墙上君子踩着下人修剪枝叶的梯子,披件松垮的外袍,区区几尺高的院墙外硬是摆出了个睥睨天下的姿势。成穆才拿了药回来就发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叫魂似的叽里呱啦一路跑过来,差点儿让晏熹从梯子上跌下来。
“嘘。”晏熹竖起一指命他噤声,接着往院内望去。
成穆急得抓心挠肝,拼命压低声音道:“老爷,你快下来啊,你伤还没好,万一摔下来……”
晏熹没有搭理他,只见苏婴面上神情都没有动一动,跪拜的时候也不算虔诚,不像个真心信奉阿弥陀佛道长的样子,还不是疯得彻底。要不是他见过真正的蛊虫,几乎就要凭着他匮乏的想象误以为刘显给他下了蛊。
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那都是话本里才有的东西,人在这个世间,那是想跟谁就跟谁,谁有用就对谁好,他和刘显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必要的时候跪舔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项,从厚德舔到勤俭,阿谀奉承的话一张口就是一箩筐,说话如放屁。八面玲珑惯了,晏熹看谁都像看自己,总以为他们和自己都是一路人。
倘若他没见到这些,便会以为苏婴不过是千百年来叫嚣着死国死君死大义的一只飞蛾,偏要以命扑火,除了燃尽自己没什么所求——当然,他的所求,陛下不会听。可今日他这模样,真是贱到家了。
如果明知皇帝在旁偷看,或者有眼线盯着,他这么做不过是想博一个美名,可在空无一人的院落这样,难不成他和皇帝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晏熹在心底飞快过了一遍,能这样相待的关系和感情,无非三种: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样中的前者出行,后者行此大礼都不奇怪。
可头一种十分说不通,倘若不是为了做戏,又不是诚心效忠,甚至应该还带着恨,他这么做又为什么?
第二种同样说不通,苏冶和苏婴一看就是父子俩,倒不是说枯瘦的老人和泛着死气的少年人容貌上有什么相像,而是他们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唔,苏婴更沉静些,沉静得仿佛一段木头,一个摆件,唯独不像个人。
难不成……晏熹的眼中带上了些许震惊,难不成苏婴对刘显有那个意思?!
前朝不是没有以色侍君的佞幸,古人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放在苏婴身上……他活生生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虽然长了一张一开口就气死人的嘴,但他那张脸真当得起“面如冠玉”四个字,而刘显……虽说刘显年轻时也有几分俊朗,但他老成这个样子,能跟他一处实在需要咽下不少恶心。
“老爷,你快下来吧,老奴这……这如何是好啊……”
他一时看着苏婴静坐树下的模样想歪了,被成穆这么一打岔才回神,忙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拍回来。其实成穆一直在唠叨不休,但他想着事情就听不到了,这会儿走神,又忽然意识到下面还有个人等他下去,免得被人瞧见,“重伤不能下床”就成了无稽之谈。
论理,刘显在苏婴的年纪完全难当大任的时候力排众议拜他为相,这份赏识足以让任何有志之士感激涕零,苏婴瞎了眼将皇帝引为知己也不算瞎得太厉害。可刘显这么对他,他还表里如一地待他,那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况且知己之间只行平礼,此等大礼未免太折辱“知己”这两个字了。
这鬼东西一天到晚一心只读圣贤书,把自己读傻了么?
苏婴席地而坐,清晨束好的发其实还湿着,他身不能至,为送陛下仓促挽起来,这会儿实在不太中意。不过这会儿礼也行完了,他一手抽出簪子,任三千青丝散落,发尾竟已能铺散在地上了。
晏熹一时不知道他这一身朝服披头散发是个什么做法,心里还微微惋惜着苏婴识人不清,眼就被他刺了一下。因为未及弱冠,他额上还有碎发,此时长发也一同垂落,平添了几丝妖气。
他那张脸,衣冠齐整的时候像跌落凡尘的仙,如今慵懒起来却像明艳动人的妖物,一眼为之沦陷,第二眼……第二眼……
晏熹不负成伯望,真的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老爷!”成穆不愧是文璋最得力的仆从,慌忙之中竟然也没忘了压低声音,赶紧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晏熹大头朝下,在短短几天内尝到了两回眼冒金星的感觉,实在觉得自己太窝囊。
至少有六年他没摔过这么重的跤!
如今苏某人轻易令他摔了两回……好吧,不算第一回,但也算是个重要原因,但这回是真真切切的了!
晏熹呸呸两声,心里翻来覆去问候着苏婴的祖宗十八代,打算等他停了长门散就让他滚出去,爱上哪儿上哪儿,再不想跟他住在一起。
当然,由于苏冶老头还算顺眼,他这个“祖宗十八代”并没有将他囊括进去。
什么闲事不好管,非要管他?!
“老爷,你没事吧。”成穆心惊胆战地扶着他,生怕他这么一摔摔断了骨头似的,哪儿哪儿都不敢碰。
晏熹刚想笑着抚开他的手,脸上忽然一僵。
成穆:“怎么了?”
“我……我……”晏熹哎呀咧嘴地尝试着轻动脊梁,钻心的疼立刻传来,他马上根据经验命自己僵成一块棺材板。
狗日的东西!晏熹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当然是在心底。他连着摔两回,竟然真的伤筋动骨了。
这倒霉事跟谁说去?他这回连自己也骂上了。倘若摔在马场,还能在刘显面前惨一惨,顺带卖苏婴一个天大的人情,可他今日来偷看苏婴的动静,只是踩了个梯子就把自己摔成这样,这算怎么回事?
种种恼怒上涌,晏熹几乎被这不大不小的伤疼抽过去,咬牙攥紧成穆的衣袖,“你……你去请大夫来。”
成穆:“那老爷你也先放开我啊!”
“……”晏熹是真的想放开他,可没处倚靠,他跟被钉在那儿似的,挪动不了半分。
直到一片紫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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