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曹操回师的消息, 荀某人终于肯好好说话。
只是在贾诩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好话。
只见荀元衡站起身,拍拍袍角走人,“距营二十里, 骑兵急行顷刻之间, 贾公何不早相告。”
还怪他不早说。
空荡荡的军帐内, 贾文和换上干净的外袍, 束好衣带,施施然出帐。
既不能放任朱灵嚣张,又不愿与荀元衡过多纠缠, 他才扣留发往朱灵处的文书, 故意弄这一出拙劣浅显, 一眼能识破的花招。
如今朱灵必将收敛, 他“荀党”的身份却再难洗清。
若不在曹操手底下,任他想点什么计策, 真要想害荀元衡, 以那人毫无防备的姿态, 要取项上人头都并非难事。
只是以他所见,曹孟德为人虽狠辣, 但外法内儒,骨子里还残留着儒生的礼义观,崇尚忠义之士。
他当年长安献计已经为人诟病,要再给人留下行事不择手段的印象,恐怕自惹祸患。
如今荀氏树大招风, 被荀元衡黏上当然有麻烦。
然而塞翁失马,祸福相生,天底下的事谁能说得明白?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营门处, 曹昂见他走过来,带着自家弟弟上前行礼,“文和公。”
“议郎。”贾文和回揖,又看向个头仅仅到兄长胸口的小郎君,同样回礼,“郎君。”
曹昂两年前举孝廉,不久前任议郎,贾诩只称呼官职,恭敬而稍显疏远。
曹丕抬眼去望,看着这位相貌平平无奇的老者,很难将听过的事迹与其本人对上号。
舞勺之年的小郎君生出莫名的敬畏,运筹帷幄的智者,果真深不可测。
刚有这个想法,只听自家兄长又向着一处行礼,“荀君。”
俊秀清朗的年轻文吏与众人打过招呼,过来和他家兄长相对行礼。两人站在原处交谈,曹丕抬眼便能看到青年人光洁白皙的下颌,此人衣袖间隐隐带着箱匣中用作防蛀的香草气息。
在众人面前兄长老实唤“荀君”,私底下又变成“先生”。
百无聊赖的小郎君无意瞥见荀元衡玄袍衣带处佩有白玉带钩,顿时被吸引去注意力。
玉色细腻如羊脂,全无杂质,成色极美。钩首仅仅刻几道弦纹,几近不加雕琢,却有浑然天成的美感。
物似其主。
曹丕生来处境优渥,眼界养得高。如金银漆玉等奢侈器具中,他最喜玉器,尤其喜爱收集纯净无暇的白玉。
正全心交谈的曹子修没有注意弟弟的动静,被灼灼目光盯着的荀忻若有所觉。
“与公子久别重逢,来得仓促无暇备礼。”荀忻解下腰间玉佩,小郎君眼眸圆睁无辜地望着他。
不是玉佩?
他试探地摸索,从香囊摸到带钩,只见曹子桓眼神一亮。
“……”荀忻垂眸一看,这是一枚烧窑时无聊,比着带钩随手捏出来,最终还烧成了的小玩意。
他身上穿的窄袖骑装不需要带钩,仅仅是起装饰作用。
把白瓷带钩一齐解下来,递给曹丕,“公子若不弃……”
一旁的曹子修不明所以,以为荀元衡是一时兴起,催促仿佛愣住的弟弟,“荀先生心意。”
事实证明曹昂的担心是多余的,下一刻他弟弟利落接过,一边称谢一边将礼物飞快地收入袖中。
生怕荀忻反悔的模样。
曹子修被口水噎住,咳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阿弟,谁曾教过如此行事……”
“阿兄。”曹丕望着尘沙滚滚的远处,转移他兄长的注意力,“大人归矣。”
马蹄声渐近,数百骑奔驰而来,“曹”字旌旗随战马由远及近,肆意飘扬。
“明公!”
一紧缰绳,曹操在营前勒马,阳光下他眯着眼环视众人,似乎在找什么人。
荀攸与诸将随后下马,站在原地看曹公上前去扶起营前拜倒的众人。
只见曹操一一抚慰留守的将校,从朱灵等人一直扶到迁徙百姓回来的夏侯渊,“有赖诸君之力,孤得以阵斩颜良、文丑,大胜而归。”
“诸君请起。”
颜良、文丑都是河北大将,一听这消息曹军人人振奋,长戟的木柄撞地,如战鼓鼓点。
“明公天威!”
“将军天威!”
震天呼喝声中,朱灵出列躬身揖道,“明公,灵有一事禀告。”
“说。”说话间曹操已走到文吏那一边,拉着一人的手示意众人,“若非元衡造筏投于水上……”他指向骑兵身后百余车辎重,笑道,“孤必空手而归。”
“河北强兵劲弩,孤之所以能使其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唯赖诸君。”
“贤士大夫,良将校,有诸君相助,孤方能克定四州,得与袁氏争锋。”
“愿为明公效死!”随曹操凯旋的骑兵齐声呼喝,人人振奋,士气如虹。
曹操拉着荀忻,带着众人往营内走,走了几步想起来,“文博方才有何要事?”
“文博”是朱灵的表字。
朱灵低着头,冷汗涔涔。曹操方才的举动还历历在目,荀元衡造筏非但无罪还有功?
他心思一转,咬牙应道,“禀明公,颍川输粮已至营中。”
曹操“哦”一声,夸赞他两句,带着一众文吏入帐议事。
“文博有所不知。”与朱灵相熟的路招搭着兄弟肩膀,“此战可称惊心动魄,唯恨不能与君并肩而战。”
朱灵正心情抑郁,随口迎合两句。
路招来了兴致,从营门走到所在兵营,一路从轻兵驰援白马说到延津阵斩文丑,自顾自说得激动。
“大战方毕,我等收拾战场,正要轻装撤军。”他扼腕叹息,“百余车辎重,精铁铠甲,麦草粮谷,谁能舍得抛弃?”
“军令如山,我等又不得不从。”
“谁料这时!”路招一拍兄弟后背,激动得仿佛击鼓说唱的优人,“文博猜怎着?”
差点没被这一惊一乍,还没轻没重的一拍给拍得原地去世,朱灵顾及兄弟情义缓出一口气,“怎着?”
“大河上千筏激荡,百舸争流,旗帜乱舞。”
“莫非有敌来袭,曹公急急号令整军。”路招说到要紧处停下脚步。
朱灵也被他挑起好奇心,“袁军从水上偷袭,尔等如何应对?”这些年大家打仗虽打出了许多花样,大都讲究个出奇制胜,倒没见过这种路数,派奇兵走水路从侧面偷袭?
“非也,非也。”路招心满意足地摇摇头,“筏上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等等,朱灵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曹公言荀忻有功,造筏投水?”
“然也,然也。”路招叹口气,似乎在遗憾观众已经被剧透,“曹公何等英明,一见皮筏铺设油布,置有麻索,便意会到此乃荀参军所造。”
“于是召集健儿,用筏输运辎重……”
其实曹操确认河上来路不明、顺流漂来的筏子时没有这么武断,让他做出判断的是筏子上的旗帜。
数张旗帜破破烂烂,布条长短不一,偏偏破烂处一模一样,绝非巧合。在众人看来这一点可能只是稍显古怪,但曹操很快联想起郭奉孝曾热心教他的几条密令。
用那种长短密令来解,恰好是表示安全。
这种郭奉孝用来开玩笑的密令,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创造者荀元衡算得上一个。
再其次,袁军处于河北下游,官渡曹营位于上游,能顺流漂过来,可以确认是自家人的手笔。
路招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更不能体会好兄弟此刻的心情。
“顺流投筏果真妙计,无怪乎曹公信重荀参军。”
荀忻参司空军事,可以被简称为参军。
朱灵听着“荀参军”三字极为刺耳,谁能想到荀忻不过一两年从参军能升任督率中军的护军。
再听路招对荀忻推崇的语气,朱文博倒尽胃口,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匆匆告辞回营。
只留下在原地挠头,意犹未尽的路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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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曹单独留在主帐内“洽谈”,荀忻掀开帐门,长出一口气,只觉得逃出生天。
老曹突如其来的小论文夸得人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往所住的营帐走,远远就望见一个等待的人影,荀忻加快脚步。
“公达。”
荀公达转身,眉目沉静如故,“元衡。”
“家中一切可好?”他留在官渡近一年,岁暮时也没有回许都。
“尚可。”荀忻仔细看他,人比去年消瘦了些,一边拉着荀攸进帐,“曾托我带书信来,在箱匣中。”
临走时他去过荀攸家,荀攸的夫人辛氏写了几封信托他带过来。
“案上有汤水梅浆,稍坐片刻。”荀忻忙去翻他带过来的行李,没过一会儿拿着竹筒坐回荀公达面前,把家书交给他。
寒暄几句,荀攸忽而问起,“此前……”他停顿下来,隐晦问道,“可曾带来?”
荀忻知道他说得是什么,点头,“轻骑前来,携带几匣而已。”
“易燃易潮,稍有不慎易致死伤,输送不易。”黑火药极易受潮,运输不当也容易爆炸,没办法大量输送。
“将用于何处?”荀忻问道。
“此战必旷日持久,粮草为重中之重。”荀公达接过荀忻递过来的水,喝一口放下,陶杯落案时加剧这份凝重。
荀忻眉头微皱又松开,“用以引燃粮草?”
荀公达这个时候就开始想着烧袁绍的粮草?
“可用否?”隔着书案坐着的人抬眼看着他,问道。
目光落在陶杯上,荀忻应声,“可用。”
不用于攻城,火药也只能作为助燃剂,动静与效果都比柴火惊人。
即便是荀公达,对于了解未深的事物也难以发挥其威力。可火器大展神威的场景却也不是荀忻想看到的。
“贾文和。”荀攸突然提起贾诩,“心思深沉,非良善辈。”
荀忻看着他,笑了笑,“并未深交。”他有点好奇荀公达远在延津,怎么知道他每天烦贾诩的?
“于此人,过犹不及。”眼前人摇摇头,袍角犹带尘土,风尘仆仆,紧皱的眉间压着家国事。
“知矣。”荀忻叹口气,放下无关紧要的好奇心,“我识人从未胜过公达。”
“信我?”荀攸本来低头在看收进袖中的竹筒,闻言缓缓问他。
“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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