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望着郭嘉, 略有犹豫,派元衡为使他已觉有牛鼎烹鸡之嫌, 为何奉孝也要去扬州?
扬州江湖之地,同时去两名谋臣未免浪费人才。
还是说,奉孝另有筹划?
他思绪一转, 同意下来, “如此, 奉孝亦同往。”
眼见众人散会, 郭嘉跟着曹操走入主帐, 荀忻转而看向荀攸,叔侄两人并肩而行,他低声道,“公达可知奉孝何意?”
脚下的泥土久旱干裂, 风一吹便扬起沙尘,木屐上落满细尘, 衣摆也不能幸免。
“似是临时起念。”荀攸低头拍了拍衣摆。
荀忻不由揣测, 郭嘉也许有什么新想法, 要亲自去扬州布局。
“淮扬风气, 轻侠狡桀。”荀攸转头道,“明公虽遣许壮士随行, 元衡却不可轻忽大意。”
所谓“轻侠”, 指的是轻生死重义气, 而“狡桀”更直指其狡猾凶暴, 这种看法虽然有中原人对偏远地区的刻板印象在, 但也不是空穴来风。
“知矣。”荀忻点头应声,上次他差点在宛城翻车,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不该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袁术在寿春,我若赴扬州,必当自寿春东南渡河……”他回忆着地图中寿春所在的九江郡,东南挨着庐江郡,“此行当赴庐江。”
荀攸道,“各地动向,奉孝所知甚多,元衡不妨相询。”
他们这些谋臣平时各有分工,可以说除曹操外,军师祭酒郭嘉是曹营中知晓各地情报最多的人。
“不久后曹公将出兵徐州,徐扬相邻,君与奉孝皆曹公腹心,有战必然相召。”荀攸提点道,他指出这次出使不会太久。
说到这里,该叮嘱的话都说尽了,荀攸望向自家小叔父,言简情深,“远行珍重。”
荀忻一行人渡河南行,车马步骑数百人进入庐江郡境内,干旱多时的淮扬终于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雨。
队伍中,前导的仪仗有骑吏四人,腰中佩剑,手中持着棨戟,戟刃套有红黑色的丝套,下饰流苏。
队伍前列还有一位朱衣骑吏,手持八尺长的竹杖,竹杖上首悬挂着三重黄色的牦牛尾,此即为象征着天子权威的“节”。
雨点稀疏,坠落到地面上,仅仅留下一道浅淡的湿痕,天际乌云浓如墨,酝酿着地上的人们期盼已久的甘霖。
赶在大雨前,他们终于抵达传舍。
在此之前已经有骑士快马赶去传舍通禀,即使天下大乱,汉室有名无实,诸如邮驿馆舍的基础设施却未曾瘫痪。
荀忻走下马车,杨向举着伞随行在侧,许褚亦下马跟在荀忻身后。
传舍的院门外,数人冒雨等候,他们神色恭敬地立在门侧,双手倒持着长柄的扫帚。
这是此时恭候长者、宾客的礼仪,称为“拥彗”,示意已经把地洒扫干净,恭敬迎接来客。
为首之人四十多岁年纪,黑袍戴冠,似乎是这处传舍的啬夫,啬夫上前拜倒,“下吏恭迎君侯。”
东汉不轻易封侯,是以荀忻的几个官衔中,最显贵的其实是他的亭侯爵位。
传舍众人随之拜倒,齐呼,“恭迎君侯。”
“诸君请起。”荀忻扶起啬夫,“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下吏贱名恐污尊耳,名为张敬。”啬夫脸上带着恭敬讨好的笑,“鄙处汤水饮食,尽为君侯备好,君侯请入。”
他不敢抬头,余光注意到这位贵客仿佛年纪极轻,肤白如脂,容貌出众。同生天地间,人与人却有云泥之别。他愈加敬畏,年轻而身处高位,定出身名门望族。
“多谢。”贵客声如其人,如冰泉清冽,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不知厨下可有菽膏?”
“有,有。”啬夫连声应道,“仆即命人作羹。”
淮南盛产大豆,据传西汉淮南王刘安炼丹,放石膏入豆浆中而发明豆腐术,故事不知真假,但淮南一带喜食豆腐是真的。
荀忻低声吩咐杨向,“请郭祭酒入传舍。”说罢走入雨中,站到传舍檐下。
许褚站在他身边,“荀君,郭祭酒无恙否?”
只见杨向单手撑着雨簦,另一手扶着郭嘉走来,荀忻望着友人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下沉沉,“奉孝北人,初至南地或许不习水土。”
从前郭嘉常常请病假,弄得大家都觉得他体弱多病,荀忻与他相熟,哪能不知此人很多时候是称病不愿理事。
但这次……自渡河乘船开始,郭嘉就精神不佳,荀忻本以为他晕船,可下了船后非但没有好转,头痛的症状反而愈发严重,令人担忧。
许褚心道,这队里谁不是北人,唯独郭祭酒晕船晕车,文士果然体弱。
木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
“元衡。”郭嘉倚靠在凭几上,闻声睁开眼望去,那人一身玄黑官袍,正是荀忻。
荀忻走到郭嘉身旁落座,轻微的磕碰声中,一只漆碗被放到案上。
漆碗中盛着白如膏乳的豆腐,清汤寡水。
“淮南菽膏天下闻名,奉孝不妨一尝。”
郭嘉捧起碗,入手微烫,勾唇笑了笑,“却之不恭。”他其实没什么食欲,但友人心意不好推拒,勉强用勺吃了两口。
“当真不用延医?”沉默片刻,荀忻再次提起。
“此处虽然偏僻,遣人遍寻,未必寻不到良医。”
“旧疾而已。”郭嘉仍旧摇头,“无需为我忧心。”
他放下漆碗,对上了荀元衡欲言又止、凝重而担忧的眼神,莫名生出些许愧意,退步道,“嘉久病能自医,我书一方,劳君遣人市中代买。”
“好。”荀忻点头,不论如何这位总算肯吃药。
他想起一件事,“太医令华元化也曾嘱我为其购药,诸事杂扰,几近忘却。”
“想来免不了走一遭。”荀忻走到室内的箱匣旁,找出竹简与笔,亲自研墨,蘸好墨后将笔递到郭嘉手中。
郭嘉饶有兴致看他动作,转移了注意力后头痛减轻许多,他接过笔终于有精力开玩笑,“我知元衡因何不娶妻矣。”
“为何?”荀忻漫不经心地追问,视线落在郭嘉手上,只等他写好药方。
郭嘉拿着竹简,提笔微顿,悬腕疾书片刻,慢悠悠道,“无它,信口而言罢。”
荀忻不由挑眉,直觉此人没想什么好事,正要接话,郭嘉的竹简已经递了过来。
“……”荀忻接过竹简,看了一眼,其上写着川芎、白芷等药名。
郭嘉又靠回了凭几上,揉了揉额头,见他审视竹简,问道,“元衡知医术?”
“?”荀忻震惊地怔住,敏感地察觉到了再添人设的风险。讲道理,学医不是朝夕之功,这是能随便立的人设吗?
如果原主有这个人设,他恐怕会选择当场剁手。
他一合竹简,否认道,“术业有专攻,忻于此道一窍不通。”
见郭嘉面有倦色,荀忻起身告辞,“途中颠簸难眠,今已至传舍,不扰奉孝休息。”
看着荀元衡落荒而逃,郭嘉苦笑不得,他不过一句玩笑,怎会吓成这样?
荀忻端走了还剩下小半豆腐羹的漆碗,走到门外不忘阖上木门。等候在走廊中的杨向迎上来,“主公。”
荀忻将漆碗交给随从,对杨向道,“杨君随我往市肆一行。”
“主公欲买何物?何必亲至,仆遣人去买。”杨向跟上主君的脚步,低声提议道。
“此事不容有误,为策万全,我当躬亲为之。”青年望着屋檐外的雨幕,远处景物朦胧模糊,耳畔唯余潇潇雨声。
如今他们身处异乡,入口的药物不能不谨慎。关乎性命之事,荀忻绝不敢放心交与他人之手,“此地风土人情,顺道可探察一二。”
第二日雨过天晴,荀忻清晨便带着随从数人,由啬夫张敬领路,前往庐江郡的市肆。
骑马抵达市门,便要下马而行,这里只是郡治,市肆的规模自然比不上雒阳与许都,市门高不过一丈,如同寻常人家的院门。市中没有如都城大市那般分区划道,摊位大多临时搭建,有的甚至直接摆摊在地,货物被铺陈在草席上,任人挑选。
身边不时走过推着独轮推车的商贩,酒肆与食肆此时还无人光顾,食架上悬挂着鱼肉,庖厨持刀在砧板上切菜,有人蹲在灶台下拿着吹火筒,鼓着腮帮子往灶台内吹火。
灶火“噗”一声熊熊燃起,铁釜中的水逐渐冒上水泡,热气腾腾,伴着商贩的吆喝声,扑面而来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庐江虽然也位于淮水之南,但并不直属袁术麾下,没有受到过分盘剥,此地在乱世中还存着安居乐业的平静。
“此市不失繁华。”荀忻向随行在侧的啬夫道。
啬夫笑道,“君侯谬赞。”话是这么说,他神色间的自豪却难以掩饰。
“有劳张君领路,君仍有公务,可归矣。”杨向肃然拱手,对啬夫道。
啬夫一听这话愣了愣,拱手行揖礼,聪明人不会多问,他恭敬道,“下吏告退。”说罢牵着马退身离去。
不远处屹立着一座两层楼的旗亭,旗亭上悬挂着匾额,上书“市楼”,十分醒目。这种旗亭是市吏的官署,二楼悬着一面大鼓,开市和闭市前都要击鼓为令,因此旗亭又称“鼓楼”。
荀忻牵着马往前走,一直到了市南,终于停下脚步。眼前的这间列肆前头挂着一只葫芦,这即为药肆的标志。
葫芦古称“壶”,后世“悬壶济世”一词便是由此得来。
卖药的老翁一身短褐,头上戴着帻巾,他的驴车停在药肆旁。大概是刚过来不久,还在忙着喂驴,驴不时喷动鼻翼,嚼着主人从车中搬下来的草料。
“足下欲买药?”老翁拍着手上的残留的草料,大步向荀忻等人走来,“肆中常用药草不缺,市南市北,无一家有我齐全。”
荀忻应了一声“正是”,他来这里换了一身儒服,看上去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他从袖中取出竹简,“医师已写药方。”
老翁了然,“照方抓药。”他忙摆手,“老鄙卑贱之人,有幸识得几味草药,岂通文墨?”
“在下冒昧。”荀忻于是展开竹简,照着药方一一念出,老翁接过荀忻身后随从拿过来的左伯纸,边感慨士族奢侈,一边应声包好了药。
“还有一药。”荀忻按照华佗的嘱托,描述他所要的山茄花。
老翁闻言神色凝重,犹疑着打量荀忻,“老鄙冒犯,多舌问一句足下,此药将用于何处?”他见这位世族士子并不像是凶恶阴险之徒,不知其点名要这迷药作甚。
“医师所托,在下亦不知用于何处。”荀忻发觉老翁神色的变化,想起华佗说这药有毒,这才发现自己特意来买毒药的表现有些可疑。
“原来如此。”老翁点点头,动手打包风茄花,这味药虽常作为迷药、毒药,但也的确能入药治病救人。
打消些许疑虑的老翁闲聊道,“此时节草木凋零,市中唯有老鄙肆里存有干花草籽,药性极佳,足下至此可谓得之矣。”
“足下需多少?”老翁包了两纸包后,想起来抬头问道。
荀忻想了想,既然答应华佗,千里迢迢的,总要多带些回去,“多多益善。”
杨向取出两枚金饼, “肆中此药有多少,可否尽数买下?”
片刻后,卖药翁看着见空的陶瓮,再看看手中的金饼,有些回不过神来。
即便下药害牛,这药量能毒倒千百余头牛了,真是奇也怪哉。
从市肆中回来,荀忻当即令随从起炉熬药,郭嘉被迫喝药后病情果然逐渐好转,不枉他跑这一趟。
数日后,荀忻与郭嘉拥炉对弈,门外传来通禀声,“主公,庐江太守刘勋求见。”
郭嘉褪去前几日的病容,脸色略显苍白,他从容落子,玉石落在木盘上铿然有声。此人笑道,“客至矣。”
荀忻看着棋局,叹一声,“惜哉。”他差几步就能赢郭奉孝,刘勋来得不巧。他从榻上起身,随从即上前将棋盘收去。
他望着郭嘉,抬手示意屏风,亦笑道,“行矣,运筹帷幄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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