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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饲虎养鹰

    许都宫城, 承光殿。

    殿中墙壁涂漆,漆色赤黑相杂,愈显皇室的威严贵重。回廊外不时有身着内朝官服饰的小黄门在走动, 无人言语, 唯有枝头鸟雀啾啾而鸣。

    正殿中的宫人们或跪伏在地,或侍立在旁, 殿内只有君臣三人谈论之声。

    博山炉中燃着兰草, 白雾袅袅而起。殿内白昼燃着灯烛,胡人模样的铜像跪坐在地, 面孔上的神态滑稽可笑, 头顶与双掌上托着灯台。

    另一角的烛台上燃着蜂蜡,也称“蜜蜡”。黄蜡为青铜雀衔在口中,中空的雀颈成为这盏灯的导烟管, 以避免蜡烛燃烧时生烟。

    下首的两名儒者,其中一人头戴进贤冠,冠上有二梁,银印青绶,正是九卿之一的少府孔融。

    而佩铜印黑绶那人年近五十,面容清隽沉静,仿若经霜积雪的松柏,岁寒不凋,隐约可见昔年风采。此人是迁都许县后从冀州而来的荀悦, 荀仲豫。

    汉帝好读书籍, 爱好文学, 常常召孔融与荀悦侍讲宫中。

    这一日正好说《左传》,孔融说完史实,荀悦评议道,“君臣之间,同善则治,同恶则乱,杂则交争。”

    君臣同心向善,就能开启治世太平。君臣沆瀣一气,不忧黎民,不顾苍生,就将天下大乱。而君臣不同心,善恶相杂,必然起纷争。

    刘协头戴黑帻,帻上戴通天冠,身着黑色常服,闻言饶有兴致问道,“君臣之道,卿可详论否?”

    荀悦称诺,在下座拱手,“臣窃以为,世间当有六主六臣。”

    “何谓六主?何为六臣?”

    “身正而性仁,为人而不为己,是谓王主。”荀悦徐徐道来,“克己宽恕,好问力行,是谓治主。”

    “勤勉守业,先公后私,是谓存主。”

    “悖逆交争,公私并行,有得有失,是谓哀主。”

    “情过于义,私多于公,至于政令失常,是谓危主。”

    听着荀悦停顿下来,刘协问道,“其六何也?”

    荀悦答,“其六,亲近谗佞,放逐忠贤;纵情逐欲,不顾法度;赏罚不分,过而不改;不听忠言,诛杀谏臣……此所谓亡主。”

    孔融叹道,“此言得之矣。”

    如今的乱世,全拜桓灵二位“亡主”胡作非为,生生自毁长城,败掉根基。

    荀悦续道,“王主能致世太平,治主能行其政,存主可保社稷不亡。”

    “哀主与危主,此二者若逢世道清平则幸免,有难则殆。”

    “亡主,必亡而已矣。”

    沉默听完的刘协抬眼道,“二卿以为,朕为何主?”他自嘲般笑笑,“王主,治主,危主,抑或亡主?”

    孔融拱手低头,朗声劝道,“陛下负中兴之望,自然当为王治之主。”

    荀悦道,“人臣亦可分,如王臣、良臣、直臣、具臣、嬖臣与佞臣六类。”

    “《诗》云,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荀悦恭敬道,“如今天下纷乱,贤良之臣以天之高不敢举首,以地之厚不敢投足。”

    身处乱世,贤才们谨慎小心,不敢作为。

    “陛下宜播仁德于天下,感圣明于海内,亲用贤臣,远离谗佞,此为王治之道。”

    孔融望向荀仲豫,这位用着最谦恭的语气姿态,说着最耿直不过的谏言。亲贤远佞,这听起来像意有所指?

    刘协闻言百感交集,肯定这个道理的同时又心生嘲讽。荀仲豫忠直不通世事,他虽为天子,名义上是天下之主,然而大权尽在曹氏之手。即便他勤勉自律,亲贤远佞,有何意义?

    再何况,在荀悦心中,贤臣恐怕是曹操,佞臣是董承等外戚……

    他想起被曹操下狱的前太尉杨彪,又想起被敲打后不敢入宫的董承,羽翼被折,偌大的皇城似乎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百般不忿,千种怨艾,刘协却展眉笑道,“卿言是矣。”

    荀仲豫是荀文若的从兄,这一番话未必不是出于荀彧的授意。一心中立的荀彧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不能因此疏远。

    想到位于承光殿偏殿的尚书台,刘协神色诚恳,按着腰间的黄金错刀微微倾身,如同从史册中走出的虚怀若谷纳谏的明君,“朕当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令尚书起诏,迁黄门侍郎荀卿为秘书监。”

    身边的小黄门领命,趋步向外退去,前往尚书台传令。

    刘协低头看着案前的简牍,“班固《汉书》文辞繁难,不易泛读,卿可依《左氏传》体作《汉纪》。”

    班固所作的《汉书》是纪传体,而《左传》是编年体,纪传体的史书分人作传,有时一件史实要从几个人的传中拼接得出,而编年体的史书按时间线编排,显然更容易读懂。

    时人以编史为荣誉,荀悦起身稽首谢恩,而后与孔融相携告退。

    刘协独自留在殿中,他起身往殿外走,身后跟着一群小步疾走的小黄门,宫禁中遍植兰草嘉树,远处天空湛蓝空旷,宫阙森然。

    即使身边没有外人,他脸上还保持着肃然的神情。自幼时起他就戴上了这张面具,从此后似乎再难摘下。

    董承办事不利,难与曹操相抗,或许该另择他人?

    “政由曹氏,祭则寡人[1]?”刘协喃喃道,“妄想。”

    ……

    许都郊外,四月中旬小麦即将成熟,屯田一年,原本的荒地变成良田,旷野上青麦一望无际,陇亩之间分界线平直如尺量,青翠晃眼。

    各处通渠修路,开挖陂塘,种稻种麦,收获几季后渐渐仓禀丰足。

    被数十骑护送的荀忻坐在牛车当中,掀着车帘眺望麦田,月前他奉令动身返回许都。得知曹洪将他脑袋撞伤的事禀报了老曹,荀忻乐得享受伤患待遇,慢悠悠赶路。

    原本快马三两日即到的路程,因为牛车行速慢,多耽搁了几天。

    一行人低调入城,低调地回到所居的广和里,邻居都是同僚,大多在宫中、府中当值,一时没人发现他回来。

    司空府中,曹操在接待一名徐州来使。

    “早闻元龙智名,不知足下有何教我?”曹操放下陈登所带来的谢恩文书,望向眼前的徐州名士。

    陈元龙三十多岁,浓眉疏朗,短须英气,谈笑间器宇轩昂,朗然自若,气质不同于寻常文吏。

    他向上首的曹操拱手,“吕布反复无常,轻于去就。今虽辞吕布,未必不会与术复盟,司空宜早图之。”

    事实上,吕布接到袁术求娶其女为妇的书信,当即就想把女儿送过去做太子妃,还是被陈珪劝住,总算打消念头。

    他的父亲,沛国相陈珪,提议以他为使拜见曹操,吕布不肯,恰好撞上朝廷诏令封其为左将军,曹操亲自写信赞誉拉拢。吕布这才大喜过望,让他带着奏章来许都谢恩,顺便向朝廷求封徐州牧。

    此人反覆无常,实在不宜为主,可叹玄德公徐州牧做得好好的,竟为其所夺。

    陈登自有傲气,当世能入他眼的就那么几个人而已,当然看不上有勇无谋,分属不同阶级的吕布。

    曹操闻言一喜,忙应道,“吕布狼子野心,实难久养,非卿不能察其伪也。”他直夸陈登火眼金睛,能透过“人中吕布”的表象看本质。

    没想到陈元龙身在吕营心在曹,这送上门的人才他怎能不喜?

    “卿父子忠君明义,诚感此心,孤即上表为卿父子请功,以彰国家求贤之意。”

    两人相谈甚欢,临别时曹操执着陈登的手,“徐州之事,便相托付。”

    陈登长揖应下,愿意作为曹操在徐州的内应。

    走到司空府外,车马辘辘之声从耳边传来,陈登侧首看过去,一辆帷车在府前停下,车中走下一名玄袍帻巾的文吏。

    其人长袍佩剑,未曾蓄须,因此看起来年纪极轻,容貌俊秀,绝难令人忽视。

    送他出门的这位将领,据他推测应当是曹公心腹亲卫,见到文吏面露喜色,“荀君。”

    荀忻拱手揖道,“典君。”

    望了眼典韦亲自送的来客,荀忻直觉此人不简单,或许是位大佬。他向疑似大佬礼貌性点头致意,与他们擦肩而过,进了司空府。

    典韦顺着陈登的目光望去,对着荀忻的背影解释道,“此为高阳亭侯荀元衡,荀令君从弟。”

    “荀元衡。”陈登记得此人曾因治蝗出名,似乎也是曹操的随军谋士之一,他对典韦颔首答谢,“原来如此。”

    另一边,荀攸与郭嘉刚从屏风后走出,陈登来访时他们两人正好在议事厅里,为了不打扰曹公与人密谈,两人在曹操默许下撤到屏风后顺便偷听。

    “吕布欲求徐州牧?陈元龙竟未提起。”郭嘉看完吕布所写的谢表,纳罕道。

    他方才在屏风后听得清楚,为吕布求徐州牧?陈登只字未提。

    陈元龙这等人物,总不可能是忘了。

    荀攸道,“陈君胆识过人。”吕布是逐利之人,等陈登回到徐州,吕布发现自己未得一点好处,必然要翻脸。

    曹操点点头,“陈元龙,可托之人。”这位身体力行表达了对吕布的敷衍,敢敷衍吕布,这不仅体现胆识,更说明其已有计算。

    这时门外侍卫通禀,“明公,高阳亭侯求见。”

    “元衡归矣。”曹操看了眼荀攸,笑道,“速召。”

    荀攸望向厅门,数月不见的青年快步走过来,向曹操长揖道,“明公。”

    低头等着的荀忻没听到回应,维持着揖礼抬头一看,曹操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

    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拉着他入席,“平安无恙便好。”

    荀忻被按着坐下,不忘向厅内另外两人拱手示意。

    郭嘉起身拿着草席坐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他几眼,“元衡可要置宴为我压惊。”

    他似乎想起什么,犹疑道,“听闻元衡……”他的目光落到荀忻的后脑勺上,“君去岁借我五十金,切莫相忘。”

    荀忻眨了眨眼,“知矣。”做回忆状,“是否是正月夜禁……”

    郭嘉极快地倒了一杯水塞给他,“诓汝矣,君慎言。”

    竟然要抖落他今年正月晚归,差点犯夜禁的黑历史,记性这么好,哪有个失忆的影子。

    曹操正忍着笑,却见郭嘉偏过头来,叹气道,“狡诈如昨。”

    曹操忍不住摇头而笑,谈笑片刻他咳了一声,“元衡巧计虏张绣,擒邓济,信中所述失于简略,可否详述经过?”

    荀忻暗叹该来的始终躲不掉,老曹令人费解的好奇心,令人难以招架。

    徐州下邳,陈登入见吕布。

    吕布穿着短袍,垂足坐在胡床上,原本革靴踩着书案,等陈登进来便起身相迎,“元龙跋涉辛苦。”

    陈登长揖,“有负将军所托,未能求得徐州牧。”

    吕布早就接到消息,陈珪被增秩二千石,陈登被拜为广陵太守,他想着既然曹孟德如此有求必应,他的徐州牧应当是囊中之物。

    却没想到等到的是轻飘飘一句“有负所托”。

    吕布怒而夺过亲卫手中戟,毁戟劈案,只听一声钝响,几案应声被拦腰斫断,案上简牍滚落。

    “卿父劝我协同曹操,拒婚公路,我听之。如今我无所获,而卿父子并贵重。”

    他持戟喝道,“未料竟为卿所卖!”

    陈登面对着杀气腾腾的吕布,面不改色,不为所动,徐徐道,“登见曹公时,对其言,‘养将军譬如养虎,当饱饲虎以肉,不饱则将噬人。’”

    吕布闻言怒气消散些许,瞪着陈登,心道倒要看此人说些什么。

    陈登慢条斯理,“曹公道,‘卿言不然。譬如养鹰,饥则能为所用,饱则振翅而去。’”他拱手低头道,“其所言如此,因此拒将军。”

    听闻将军发怒赶来劝谏的高顺,见到陈元龙安然无恙从堂中出来,问通传他的亲卫,“将军果真拔戟?”

    亲卫望着陈太守的背影,讷讷道,“仆亲眼所见。”

    “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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