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达?”荀忻望着数年不见的荀攸, 惊喜出声唤道。
他调转马头奔来,总算明白钟元常怎么突然抛下刘备,原来是为了接公达。
“公达已见过明公?”荀忻跃下马牵着缰绳问道。
荀攸与钟繇也起身下车, 应道, “然也。”
钟繇向车夫摆了摆手, “汝等先行。”御者称诺,驾车领着后一辆载着荀攸家眷的帷车前往居所, 而他们三人一同步行。
“曹公见公达,喜不自胜。”钟繇向荀忻描述曹操与荀攸相见的场面, “曹公言, 公达, 非常人也。”
“得公达, 天下何忧哉!”钟繇笑着打趣友人, “尚书, 是否?”
“上司深得信重, 而取笑我耶?”荀攸平静地反问回去。
荀忻笑了笑,听这意思, 荀攸一过来就被曹老板任命为尚书。尚书台的一把手尚书令是荀彧, 二把手尚书仆射是钟繇, 因此荀攸才故意称呼钟元常为“上司”,他名义上的确是钟繇的下属。
荀忻来凑热闹, “尚书, 今日于君家设宴, 于我家设宴?”
“曹公今日或许来访。”钟繇提点道。
荀攸点点头, “劳烦叔父。”他刚到许都,曹司空给安排的新家还没入住,布置宴会过于仓促,不如由他的小叔父安排。
荀忻难得被荀公达正经喊一声“叔父”,神情颇为自得,逐渐嚣张,“阿父在,儿有何忧?”
常年严肃的钟繇望着这对年龄辈分颠倒的叔侄,被逗得乐不可支,抬袖借着捋胡须忍笑。
荀攸低头微笑,无声纵容。
三人闲聊着走入荀忻家的庭院,荀忻望着隔壁驻足问道,“公达今日可曾见到兄长?”今天荀彧休沐,按理已经从宫中回来。
“拜见曹公时,文若正与曹公计事。”荀攸望着黄叶凋零的银杏树,庭中洒扫得很干净,在开阔天地中,显得有些冷清。
几名僮仆迎上前来,接过荀忻手中的缰绳,将白马牵去马厩。
既然兄长在曹老板那里,应该也会一起过来,荀忻道,“我遣人邀奉孝、仲德。”
他引着两位客人走入正堂,一边吩咐僮仆送信邀请程昱和郭嘉来赴宴。
“攸与奉孝,亦久不相见。”荀攸想起记忆中常着青袍的早慧少年,算了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望着眼前已比他略高两寸的玄袍青年,几年未见,小叔父愈发喜怒不形于色,回想起当年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少年,荀公达既喜亦怜。
他和全天下的长辈一样,既盼望幼辈长成凌云木,又宁愿幼苗不遭风吹雨打,平凡安稳度过余生。
但荀公达毕竟是人中贤达,俗人烦扰之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瞬之思。
司空府中,荀彧的漆案置在曹操身旁,两人各自批阅公文,其中夹杂着一些私信。
这个时代除非遣人送信,一般信件往来,全靠各地设置的邮驿,邮驿严格来说只传送公文,不送私人信件。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不想公器私用,也就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荀彧拆开兖州送来的公文,批阅完毕后展开随后附送的绢帛,这是戏志才的书信。
不久前那遍布白雾的预警梦境再次出现,这一次梦中逝去的人是戏志才,梦中甚至是他亲自握着戏志才的手,眼见友人离世。
生死离别之苦他醒来时仍能感受到,因此即使知道有华佗留在戏志才身边,荀彧还是不能放心,月前传书相询。
曹操看着荀文若少有地展读绢帛私信,猜测问道,“可是志才来书?”
“正是。”荀彧起身将绢帛递给曹操,信中戏志才写明自己身体无恙,让他们不要挂念,另外不忘分析时局,提醒曹操宛城需得。
“宛城。”曹操叠好绢帛,平整放在他收藏重要信件的漆匣中,“张济已死,张绣小儿不足为虑。”
“明公欲何时出兵?”自从曹操被拜为司空,荀彧从“将军”改口唤他“明公”。
曹操望着直棂窗外草木凋零,“明岁初春。”
他话音一转,人也侧身道,“公达今日初至,当为其接风洗尘,文若与我同去?”
荀文若拱手温声答诺。
时下民生凋敝,曹操以身作则,雅性节俭,衣服仅为绢布,服饰不见刺绣、珠玉,他所用的器物仅为漆器。对比几十年前金为杯,银为碟,锦衣华服的三公而言,简朴得过了度。
司空出行的车驾也被他精简,只带着十余骑,与荀彧同坐帷车出行。
荀忻等人听到门仆通传,一齐出门相迎。荀忻作为主人,恪守礼节,躬身引曹操进门。
堂中筵席已然备好,漆案上整齐摆着食器,侍女仆从跪坐在酒壶旁候命,荀彧毫不意外在其中看见了自家的侍从。
等众人落座后,冬日里仍穿青袍的文士姗姗来迟,郭嘉先向曹操告罪,而后拿起耳杯径直上前敬荀攸,“公达,七年不曾相见,一岁一杯酒,嘉先饮为敬。”
荀忻同情地看一眼荀攸,郭奉孝一来就搞起了大场面。
曹操抚须大笑,举杯赞道,“奉孝真名士也!”
见他们都要喝起来了,荀忻击掌唤仆人上菜,等候在侧的仆从应诺,如雁阵般井然有序退下,又奉着托盘上来,一碟碟佳肴冒着热气,被端上七人的食案。
考虑到曹老板节俭的人设,席中没有牛羊肉,都是些家常小菜,出色之处唯在于大厨对食色掌握极好,每一道菜颜色搭配得当,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鲜嫩的豆腐与鱼块同煮,汤色白如羊乳,青翠的葱丝点缀在汤菜中,为鱼汤添了一份生机。
曹操就着碗中的汤勺舀一勺入口,果然豆腐软滑,浸入了鱼肉鲜味,配上咸鲜的鱼汤,吞咽入喉足以驱散初冬的寒意。
再舀一勺,发现鱼汤中还煮着芜菁根,前几年兖州饥荒,曹操吃这玩意儿快吃出心理阴影了。但菜既然在碗中,就不能浪费,怀着厌恶嚼在口中,没想到这玩意煮在鱼汤中居然中和了辣味,口感鲜嫩多汁,并不难吃。
再看其他菜,干笋炖肉,干笋饱吸酱汁咸香入味,猪肉块被炖得极软烂,莹润似红玉,被竹箸夹着摇摇欲坠,入口未咽先滋。
尝遍了清炒葵菜,黄豆炖鸡,鸡蛋煎饼后,曹操不由叹道,“元衡府上庖厨技比庖丁,寻常菜蔬滋味竟胜胎豚。”
汉代人偏爱吃动物的幼胎,如羔羊、幼豚、幼犬等。但家畜未成年就成为盘中餐,无疑是对食材的浪费,也有些不尊重生命,荀忻是不赞同这种风气的。
于是他拱手应道,“技高者不拘于食材,食犬羊于幼胎时,则无成畜可食。荒敝之年,未免奢靡。”
“卿言有理。”曹操点点头,端着耳杯饮一杯清酒,心里思忖酿酒耗费粮谷,要不要下禁酒令。
那边郭嘉移过桌案,配着酒菜跟荀攸拼酒,心中十分满意,公达的酒量远胜元衡,自此后他能拼酒的朋友又多一人。
钟繇正在与荀彧相谈正欢,荀忻低着头沉迷吃饭,生怕有人找他喝酒。
想要找人聊天的曹操最终找上了程昱。
程昱与荀攸并不相识,他性格刚直孤傲,在曹营中人际关系不算好,因着曾经坚守鄄城的艰难岁月,他只和荀彧、荀忻等人交情深厚,相处和睦。二荀在私宴上邀请他,也是表达友好善意,肯定他是这个朋友圈中的好友。
“明公,昱听闻刘备自徐州投奔而来。”程昱放下酒杯提起刘备。
“确有此事,孤已表其为豫州牧。”曹操不知道程昱为什么突然说起刘备,“仲德有何教我?”
大家听到他们俩的动静,下意识留神倾听。
“昱观刘备此人,有雄才而得人心,必不能久居人下,不如早图之。”程昱一席话杀机毕露,却是劝曹操先动手为强,诛杀刘备。
“卿之意孤知矣。”曹操叹口气,望向放下酒杯的郭嘉,“奉孝,卿意如何?”
“仲德之言有理。”郭嘉拱手道,“然明公提剑起义兵,志在为天下除暴,声名不可不慎。”
“明公举贤纳士,犹恐贤才不至。如今刘备素有贤明,仅为防患于未然,贸然杀之,岂非背负害贤之名?”
“杀一人而使天下人生疑,除一人之患而失四海之望,明公不可不慎。”郭嘉正容望向曹操,语气郑重。
荀忻垂眸沉思,奉孝的话有道理,尽管杀刘备的诱惑很大,这件事还是弊大于利。
当年杀边让失兖州,自食苦果的曹老板恐怕要“十年怕井绳”,不敢妄杀名士。
没有臣子喜欢妄杀的主君,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杀的是不是自己,令属下人人自危,谁敢替你卖命?
在没有选择,只能效忠皇帝的时代也就罢了,现在这个世道,主君能像买白菜一样任人挑,一旦失人心就等于自取灭亡。
何况刘备岂是区区边让能比得上的?刘备他做过徐州牧,半个徐州的名士显宦都是他的故吏。按照时人对旧主的情谊以及对自身羽毛的爱重,无故杀了刘备,就断了徐州人士投曹的路。
是以曹操不会愿意杀刘备,此人就算活着是个祸害,也好过死了成为政治诅咒。
钟繇也附议,“明公不可不察。”
曹操对程昱叹道,“方今之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
程昱揖道,“昱思虑不周,奉孝所言是也。”他并没有忘了杀边让的后果,在程昱看来,即使背负害贤之名,也要在萌芽方生时除掉祸患。
他反思自己性格上的问题,到底是他偏于狠厉,不顾及声名。程昱作为谋士能放任声名狼藉,但曹公作为主君万万不能如此。
一瞬间的沉默被荀忻打破,青年突然开口,“明公,刘备虽不可杀,却绝不可纵。”
“备如猛虎,缚其爪牙方能无虞。”他补充道,“破吕之前,犹堪一用。破吕之后,此人绝不可纵。”
郭嘉与程昱几乎同时赞同道,“正是如此!”
荀攸应道,“然也。”
一直沉默的荀彧也开口道,“布夺徐州,备必深恨。有此大仇在前,刘备欲借明公之力击吕布,自愿依附。若吕布覆灭,此人必生二心。”
曹操沉吟,数息间没说话,眼看钟繇也要开口劝谏,曹操终于道,“诸卿所言是也,我定当防备。”
众人几分钟的对话定下了对刘备的政策,又继续喝酒聊天。
郭嘉吃完饭菜,酒足饭饱,拉来吃完饭坐在席上发呆的荀忻,“元衡,有宴岂可无曲,东道主可谓招待不周。”
“君雅擅音律,古人有高山流水,元衡可愿为嘉奏一曲,令我有幸知音?”
这一句听在荀忻耳中犹如惊雷,他这些年几乎什么都会了,唯独没有想起要记记乐谱,练练琴。
兄长与公达尽皆在场,“荀忻”怎么可能不会琴?无法推脱,如何应对?
荀忻竭力冷静下来,神色未改,“府中无琴。”
“孤车舆中有琴,速命人取来。”曹操闻言来了兴致,吩咐守在堂外的侍卫前去取琴。
荀忻背上冷汗冒出,他该如何解释,如何应对?
眼神无意落在耳杯上,荀忻无奈之下动了念头,或许只能如此……
他举杯饮尽,放还时不慎跌落手中杯,极薄的青瓷耳杯落到坚硬地板上,一声尖利脆响,瓷杯乍然碎裂。
荀忻下意识伸手欲捡,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碎瓷片时,被人眼疾手快擒住手腕。
不必抬眼,鼻畔清檀香气已经表明了这人是谁。
坐在他上首的荀彧温柔而不容抗拒地锢住他的手腕,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恂恂道,“彧久未鼓琴,诸君可愿倾耳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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