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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杀纵两难

    “公达?”荀忻望着数年不见的荀攸, 惊喜出声唤道。

    他调转马头奔来,总算明白钟元常怎么突然抛下刘备,原来是为了接公达。

    “公达已见过明公?”荀忻跃下马牵着缰绳问道。

    荀攸与钟繇也起身下车, 应道, “然也。”

    钟繇向车夫摆了摆手, “汝等先行。”御者称诺,驾车领着后一辆载着荀攸家眷的帷车前往居所, 而他们三人一同步行。

    “曹公见公达,喜不自胜。”钟繇向荀忻描述曹操与荀攸相见的场面, “曹公言, 公达, 非常人也。”

    “得公达, 天下何忧哉!”钟繇笑着打趣友人, “尚书, 是否?”

    “上司深得信重, 而取笑我耶?”荀攸平静地反问回去。

    荀忻笑了笑,听这意思, 荀攸一过来就被曹老板任命为尚书。尚书台的一把手尚书令是荀彧, 二把手尚书仆射是钟繇, 因此荀攸才故意称呼钟元常为“上司”,他名义上的确是钟繇的下属。

    荀忻来凑热闹, “尚书, 今日于君家设宴, 于我家设宴?”

    “曹公今日或许来访。”钟繇提点道。

    荀攸点点头, “劳烦叔父。”他刚到许都,曹司空给安排的新家还没入住,布置宴会过于仓促,不如由他的小叔父安排。

    荀忻难得被荀公达正经喊一声“叔父”,神情颇为自得,逐渐嚣张,“阿父在,儿有何忧?”

    常年严肃的钟繇望着这对年龄辈分颠倒的叔侄,被逗得乐不可支,抬袖借着捋胡须忍笑。

    荀攸低头微笑,无声纵容。

    三人闲聊着走入荀忻家的庭院,荀忻望着隔壁驻足问道,“公达今日可曾见到兄长?”今天荀彧休沐,按理已经从宫中回来。

    “拜见曹公时,文若正与曹公计事。”荀攸望着黄叶凋零的银杏树,庭中洒扫得很干净,在开阔天地中,显得有些冷清。

    几名僮仆迎上前来,接过荀忻手中的缰绳,将白马牵去马厩。

    既然兄长在曹老板那里,应该也会一起过来,荀忻道,“我遣人邀奉孝、仲德。”

    他引着两位客人走入正堂,一边吩咐僮仆送信邀请程昱和郭嘉来赴宴。

    “攸与奉孝,亦久不相见。”荀攸想起记忆中常着青袍的早慧少年,算了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望着眼前已比他略高两寸的玄袍青年,几年未见,小叔父愈发喜怒不形于色,回想起当年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少年,荀公达既喜亦怜。

    他和全天下的长辈一样,既盼望幼辈长成凌云木,又宁愿幼苗不遭风吹雨打,平凡安稳度过余生。

    但荀公达毕竟是人中贤达,俗人烦扰之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瞬之思。

    司空府中,荀彧的漆案置在曹操身旁,两人各自批阅公文,其中夹杂着一些私信。

    这个时代除非遣人送信,一般信件往来,全靠各地设置的邮驿,邮驿严格来说只传送公文,不送私人信件。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不想公器私用,也就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荀彧拆开兖州送来的公文,批阅完毕后展开随后附送的绢帛,这是戏志才的书信。

    不久前那遍布白雾的预警梦境再次出现,这一次梦中逝去的人是戏志才,梦中甚至是他亲自握着戏志才的手,眼见友人离世。

    生死离别之苦他醒来时仍能感受到,因此即使知道有华佗留在戏志才身边,荀彧还是不能放心,月前传书相询。

    曹操看着荀文若少有地展读绢帛私信,猜测问道,“可是志才来书?”

    “正是。”荀彧起身将绢帛递给曹操,信中戏志才写明自己身体无恙,让他们不要挂念,另外不忘分析时局,提醒曹操宛城需得。

    “宛城。”曹操叠好绢帛,平整放在他收藏重要信件的漆匣中,“张济已死,张绣小儿不足为虑。”

    “明公欲何时出兵?”自从曹操被拜为司空,荀彧从“将军”改口唤他“明公”。

    曹操望着直棂窗外草木凋零,“明岁初春。”

    他话音一转,人也侧身道,“公达今日初至,当为其接风洗尘,文若与我同去?”

    荀文若拱手温声答诺。

    时下民生凋敝,曹操以身作则,雅性节俭,衣服仅为绢布,服饰不见刺绣、珠玉,他所用的器物仅为漆器。对比几十年前金为杯,银为碟,锦衣华服的三公而言,简朴得过了度。

    司空出行的车驾也被他精简,只带着十余骑,与荀彧同坐帷车出行。

    荀忻等人听到门仆通传,一齐出门相迎。荀忻作为主人,恪守礼节,躬身引曹操进门。

    堂中筵席已然备好,漆案上整齐摆着食器,侍女仆从跪坐在酒壶旁候命,荀彧毫不意外在其中看见了自家的侍从。

    等众人落座后,冬日里仍穿青袍的文士姗姗来迟,郭嘉先向曹操告罪,而后拿起耳杯径直上前敬荀攸,“公达,七年不曾相见,一岁一杯酒,嘉先饮为敬。”

    荀忻同情地看一眼荀攸,郭奉孝一来就搞起了大场面。

    曹操抚须大笑,举杯赞道,“奉孝真名士也!”

    见他们都要喝起来了,荀忻击掌唤仆人上菜,等候在侧的仆从应诺,如雁阵般井然有序退下,又奉着托盘上来,一碟碟佳肴冒着热气,被端上七人的食案。

    考虑到曹老板节俭的人设,席中没有牛羊肉,都是些家常小菜,出色之处唯在于大厨对食色掌握极好,每一道菜颜色搭配得当,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鲜嫩的豆腐与鱼块同煮,汤色白如羊乳,青翠的葱丝点缀在汤菜中,为鱼汤添了一份生机。

    曹操就着碗中的汤勺舀一勺入口,果然豆腐软滑,浸入了鱼肉鲜味,配上咸鲜的鱼汤,吞咽入喉足以驱散初冬的寒意。

    再舀一勺,发现鱼汤中还煮着芜菁根,前几年兖州饥荒,曹操吃这玩意儿快吃出心理阴影了。但菜既然在碗中,就不能浪费,怀着厌恶嚼在口中,没想到这玩意煮在鱼汤中居然中和了辣味,口感鲜嫩多汁,并不难吃。

    再看其他菜,干笋炖肉,干笋饱吸酱汁咸香入味,猪肉块被炖得极软烂,莹润似红玉,被竹箸夹着摇摇欲坠,入口未咽先滋。

    尝遍了清炒葵菜,黄豆炖鸡,鸡蛋煎饼后,曹操不由叹道,“元衡府上庖厨技比庖丁,寻常菜蔬滋味竟胜胎豚。”

    汉代人偏爱吃动物的幼胎,如羔羊、幼豚、幼犬等。但家畜未成年就成为盘中餐,无疑是对食材的浪费,也有些不尊重生命,荀忻是不赞同这种风气的。

    于是他拱手应道,“技高者不拘于食材,食犬羊于幼胎时,则无成畜可食。荒敝之年,未免奢靡。”

    “卿言有理。”曹操点点头,端着耳杯饮一杯清酒,心里思忖酿酒耗费粮谷,要不要下禁酒令。

    那边郭嘉移过桌案,配着酒菜跟荀攸拼酒,心中十分满意,公达的酒量远胜元衡,自此后他能拼酒的朋友又多一人。

    钟繇正在与荀彧相谈正欢,荀忻低着头沉迷吃饭,生怕有人找他喝酒。

    想要找人聊天的曹操最终找上了程昱。

    程昱与荀攸并不相识,他性格刚直孤傲,在曹营中人际关系不算好,因着曾经坚守鄄城的艰难岁月,他只和荀彧、荀忻等人交情深厚,相处和睦。二荀在私宴上邀请他,也是表达友好善意,肯定他是这个朋友圈中的好友。

    “明公,昱听闻刘备自徐州投奔而来。”程昱放下酒杯提起刘备。

    “确有此事,孤已表其为豫州牧。”曹操不知道程昱为什么突然说起刘备,“仲德有何教我?”

    大家听到他们俩的动静,下意识留神倾听。

    “昱观刘备此人,有雄才而得人心,必不能久居人下,不如早图之。”程昱一席话杀机毕露,却是劝曹操先动手为强,诛杀刘备。

    “卿之意孤知矣。”曹操叹口气,望向放下酒杯的郭嘉,“奉孝,卿意如何?”

    “仲德之言有理。”郭嘉拱手道,“然明公提剑起义兵,志在为天下除暴,声名不可不慎。”

    “明公举贤纳士,犹恐贤才不至。如今刘备素有贤明,仅为防患于未然,贸然杀之,岂非背负害贤之名?”

    “杀一人而使天下人生疑,除一人之患而失四海之望,明公不可不慎。”郭嘉正容望向曹操,语气郑重。

    荀忻垂眸沉思,奉孝的话有道理,尽管杀刘备的诱惑很大,这件事还是弊大于利。

    当年杀边让失兖州,自食苦果的曹老板恐怕要“十年怕井绳”,不敢妄杀名士。

    没有臣子喜欢妄杀的主君,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杀的是不是自己,令属下人人自危,谁敢替你卖命?

    在没有选择,只能效忠皇帝的时代也就罢了,现在这个世道,主君能像买白菜一样任人挑,一旦失人心就等于自取灭亡。

    何况刘备岂是区区边让能比得上的?刘备他做过徐州牧,半个徐州的名士显宦都是他的故吏。按照时人对旧主的情谊以及对自身羽毛的爱重,无故杀了刘备,就断了徐州人士投曹的路。

    是以曹操不会愿意杀刘备,此人就算活着是个祸害,也好过死了成为政治诅咒。

    钟繇也附议,“明公不可不察。”

    曹操对程昱叹道,“方今之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

    程昱揖道,“昱思虑不周,奉孝所言是也。”他并没有忘了杀边让的后果,在程昱看来,即使背负害贤之名,也要在萌芽方生时除掉祸患。

    他反思自己性格上的问题,到底是他偏于狠厉,不顾及声名。程昱作为谋士能放任声名狼藉,但曹公作为主君万万不能如此。

    一瞬间的沉默被荀忻打破,青年突然开口,“明公,刘备虽不可杀,却绝不可纵。”

    “备如猛虎,缚其爪牙方能无虞。”他补充道,“破吕之前,犹堪一用。破吕之后,此人绝不可纵。”

    郭嘉与程昱几乎同时赞同道,“正是如此!”

    荀攸应道,“然也。”

    一直沉默的荀彧也开口道,“布夺徐州,备必深恨。有此大仇在前,刘备欲借明公之力击吕布,自愿依附。若吕布覆灭,此人必生二心。”

    曹操沉吟,数息间没说话,眼看钟繇也要开口劝谏,曹操终于道,“诸卿所言是也,我定当防备。”

    众人几分钟的对话定下了对刘备的政策,又继续喝酒聊天。

    郭嘉吃完饭菜,酒足饭饱,拉来吃完饭坐在席上发呆的荀忻,“元衡,有宴岂可无曲,东道主可谓招待不周。”

    “君雅擅音律,古人有高山流水,元衡可愿为嘉奏一曲,令我有幸知音?”

    这一句听在荀忻耳中犹如惊雷,他这些年几乎什么都会了,唯独没有想起要记记乐谱,练练琴。

    兄长与公达尽皆在场,“荀忻”怎么可能不会琴?无法推脱,如何应对?

    荀忻竭力冷静下来,神色未改,“府中无琴。”

    “孤车舆中有琴,速命人取来。”曹操闻言来了兴致,吩咐守在堂外的侍卫前去取琴。

    荀忻背上冷汗冒出,他该如何解释,如何应对?

    眼神无意落在耳杯上,荀忻无奈之下动了念头,或许只能如此……

    他举杯饮尽,放还时不慎跌落手中杯,极薄的青瓷耳杯落到坚硬地板上,一声尖利脆响,瓷杯乍然碎裂。

    荀忻下意识伸手欲捡,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碎瓷片时,被人眼疾手快擒住手腕。

    不必抬眼,鼻畔清檀香气已经表明了这人是谁。

    坐在他上首的荀彧温柔而不容抗拒地锢住他的手腕,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恂恂道,“彧久未鼓琴,诸君可愿倾耳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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