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内刚接回特定聚居地的人, 郁金便按照束钧的要求,将剩余聚居地的人集合在城东某个大型聚居地内。先前在聚居地设立地下据点的,则进入地下避难。
聚居地向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没人愿意听郁金空口无凭的劝说。还是老四家的人出面,才把这个事情扮成——不知为何, 老四家有几位高级干部留在市外, 没有回市的意思。
聚居地靠近侵蚀区,雾气浓重。隔着一整个y市, 人们没能看到siga的样貌。不过有一点变化格外明显。原本只在侵蚀区边界游荡的变异兽越来越多, 时不时就来聚居地骚扰。
考虑到不少合成人留在了聚居地, 人类也有了用得上的镇压武器。老四家的几位干部留在这, 商队带的物资充足, 状况一直还算不错。郁金对y市的前途没有那么上心,他和一众人藏在雾气深处,只希望一切能早日结束。
自从siga靠近,这里和y市的通讯便断了。随着蚀沼变多,周遭变得越发阴暗潮湿, 半点日光都透不下来。若是没有时钟,没人分得清白天或黑夜。
郁金借了老四家的东风,荣升这个临时大聚居地的管理人。作为束钧和祝延辰关系的知情者, 他心里算有底。就算这样,面对周遭越来越浓的蚀质雾、成群结队的变异兽,他也忍不住生出些“或许自己早已死去, 正在地狱受苦”的错觉。
可怕的不是siga近在咫尺, 而是完全的断联。y市外的人被困在一座看不见的孤岛上, 屯着有限的食物, 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结局。
郁金今天照旧带队在镇外巡逻。不同于以往, 这回虎视眈眈的变异兽们并没有被轻易驱散。它们执着地留在原地,不愿离开。
湿冷的风卷过雾气,带着若有若无的腥味。郁金本能地竖起汗毛,冰冷的不祥噎住了他的喉咙。果然,下一秒,无数寄尸兽窸窸窣窣爬过土地,朝临时聚居地前进。
寄尸兽出现,必然有蚀沼跟随。
束钧输了吗?siga是不是已经占领了y市?郁金的脑袋嗡嗡直响。眼看寄尸兽们爬得越来越近,他猛地拧了把大腿:“撤!先撤回去!把净化墙立起来,别瞎冲!”
得了新武器,几个年轻人刚想冲上去大显身手,听到这话,只得悻悻收回脚。
郁金硬是一个人都没放上前,巡逻队开动泥橇后的发动机,用最快速度回了临时聚居地,将情况报给所有拥有战斗能力的人。
“都别硬扛啊,咱不比市里,防侵蚀药吃一片少一片。命是最贵重的,除非万不得已,谁也别主动攻击。”郁金絮絮叨叨,“自保为主,听明白了?”
这个临时聚居地原本是市东最大的聚居地,自然也有地下据点,可惜藏不下所有的人。郁金和几个精于战斗的合成人商量一番,一半人进了地下据点,由合成人和年轻人类联合守着。另一半尽量前往高层建筑,有战斗力的人则守着楼下。
居民们把家里拆出的净化机聚在一处,虽然它们比不得军用设备,压根赶不走寄尸兽,散散蚀质雾还是做得到的。
翻滚多日的浓雾散开一些,露出了匍匐向前的寄尸兽群,它们密密麻麻盖在地上,如同某种造型古怪的地毯。而在寄尸兽后方,跟随着一望无际的蚀沼群。它们蛞蝓般滑行,直直朝着临时聚居地而来。
郁金和合成人战队合作了这么多年,猪肉没吃几口,猪跑也算隔三差五见一次。看这规模,这群蚀沼并不是来“觅食”的,它们明显受了什么东西的指使,前来剿灭人类。
看来y市还在,郁金松了口气。
若siga已经攻下y市,它根本就不需要对他们这群“劣等品”费多大心思。他们没有设备储备,更别提军火,食物也撑不了多久。只要把他们放着不管,十天半个月过去,他们自己就会把自己逼死。
既然专门费心思对付他们,比起扫荡威胁,这行为倒更像“威胁”本身。至于威胁对象,不是祝延辰就是束钧。
那事情就好办了,郁金苦中作乐地想道——他们要固守这块土地,若是那对要命的小情侣赢了,这些蚀沼自然会退下。要是束钧和祝延辰输了,他们……他们好像也没得选,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寄尸兽把他们包了个圆,傻子才会单独出去行动。
“都守着。”他压低嗓子,“我和老四家的高层通过气,这种情况相当正常。放心,等几天,它们自己就走了!”
郁金流利地撒着谎。
大部分聚居地民众不知道siga的情况,也不清楚合成人的叛乱细节,单知道四边突然来了很多蚀沼。只要有老四家担保,暂时稳住情况不是问题。
又解释了几句,郁金放下话筒,拿起镇压武器,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种别无选择的选择题,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守在通气口的人们,和守在低楼层的人们,成了冲击下的第一批牺牲者。
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年轻的聚居地居民,极少部分是合成人。对付寄尸兽是个精细活儿,只要流露出一点点破绽,它们就能钻进防护服,将肌肉肌腱咬断。等人们失去了行动能力,它再冒充肌肉,控制人们走向蚀沼,将自己溺死在蚀质里。
镇压武器有效归有效,却不能自己行动。充能、休息、甚至一个站不稳,一道被划开的布料缝隙,都能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两个小时过去,三十四人殒命蚀沼。
“……加快轮班,每个人在外面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只要在外面,精神力必须高度集中。”郁金红着眼,“出门前,防护服必须经过两人以上的检查,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不行。在侵蚀区行走多年,郁金比谁都清楚。面对这样的状况,牺牲压根不可避免。
“别着急。”老四家的人举起手,他戴着普通面罩,郁金看不出他是“几点”。“我有个提议。”
“什么?”
“镇压武器的操作很简单,目前我们守在原地,也不需要进攻。我建议扩大防卫人员的选择范围。”
“……”郁金拉下脸。
“这个想法,大家未必喜欢。说白了,也不怎么光明磊落——我直说吧,有作战能力的年轻人是最宝贵的战斗资源。虽然这情况不算意外,但要撑几天,大家都没什么数。物资和药物都有限,我希望这些人——包括合成人——能被留在最后。”
没轮到岗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而聚居地的老人们听出了这位干部的言下之意:“怎么,趁情况不严重,让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人先上?”
“包括之前就有重病,已经不治的。”老四家的干部很坦然。
“说什么呢?!联合政府把我们当弃子,你还敢在这里玩这套?”压力本来就大到让人暴躁,一听这话,郁金差点炸开。
“这不是强制的。”老四家的干部没理他。“自愿站出来的人,我以老四家的名义担保——这个风波过去,我们愿意承担你们亲人的一切医疗费用。当然,如果没人站出来,我们就按郁大哥的路数走。我是个商人,没兴趣给你们宣传什么道德和大义。上一批守卫马上要回来休息了,我们这栋楼,还需要至少五十人,有谁愿意做这个交易吗?”
“谁愿意送死。”郁金咬牙,“行了,你赶紧——”
一个老人迈出了颤巍巍的步子。
“我替我儿子去。”他平静地说,“虽然我儿子不在这……你这法子,会推广到别的藏匿点吧?”
“当然。”
“老爷子,你——”
“我肚子里的瘤子长得快拳头大了,本来就没几个月活头。小郁,你急啥,反正都要死人。我们这种老家伙死了还有多挣些好处,这不也挺好的?”
郁金脸色黑如锅底:“可这和……”
“和联合政府没差别?你这就钻牛角尖了。听好,我自己选择牺牲,和别人硬逼我牺牲,完全两码事。”老人挥挥手,“别小看人啊,我年轻那时候,和你干的可是一行。把武器拿来,给我瞧瞧。”
一个人站了出来,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半小时后,这支奇奇怪怪的队伍便凑了个齐整。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畸形到吓人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面色惨白的青少年。他们有着不少共同点——命不久矣,体能尚可,连留言都类似。
“照顾好我的家人。”他们登记好身份,然后留下亲人的名字和相片。
郁金一言不发。几分钟后,他将镇压武器一背,站到了轮班队伍之中。老四家的干部隔着面罩,朝他挑起眉毛。
“我带的人,我得好好看着。”郁金阴沉着脸。“这些人没啥经验,缺个懂情况的人。我可不想孬种似的躲在上头。”
随后他吸了口气:“要是大家都活下来,你也得负责他们亲属的费用,听到没?”
“成交。”
比起大聚居地,y市市中心的状况糟得多。但首领的想法,却有点同出一辙的味道。
“我带队打头阵。”易宁有一句话终结了指挥组的争论。
“你说什么?!”
“在场的人,没人有对蚀沼作战经验。”不知为何,易宁的声音冷下来。“就算论纸上谈兵,我也比各位经验丰富点。”
“你这是送死——”
“对。”易宁没否认,“不然呢?你们能讨论什么出来?……醒醒吧,没有合成人了!”
原本吵成一团的指挥组沉默下来,不解地望着他。
“这不是合成人比赛,我们不是看客,要争的也不是他妈的胜负点!”
一向温文尔雅的易宁第一次骂了脏话。
“现实就是现实,我们压根对外面的东西束手无策,也不知道祝延辰什么时候能赶到。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外面的战士早早晚晚会被耗干净!”
“我们必须商量……”反驳的人自己底气也不太足——易宁说的确实是事实,但谁都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
“商量?商量怎么放敌人进市中心?用合成人打久了,你们连战争的定义都忘了吗?……我们选不了时间,也不可能悠哉悠哉讨论一个狗屁的‘自保方案’。我们没经验,必须尝试,然后为这二百年的懒惰付出代价——谁都没的选,战争就是这种东西!”
没人说话。这事实太过闹心,只要不承认,沉甸甸的主动权仿佛还被他们紧握在手。
哪怕是不存在的骄傲,至少也能让人心安……然而谁都知道,这样下去,大家无异于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易宁也没再发火,他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踏出帐篷。
“我们是军队。”他说,“军人没有放弃平民的选择。”
外面的怪群和漂浮球越来越近,易宁深吸一口气,开始下令——
话语落地的一刹那,他几乎能看到堆到眼前的尸山血海。看着等待命令的方阵,易宁的胸口紧缩了一下。
“……对不起。”下完指令,他在最后说道。
战士们面面相觑。
“我们对付蚀沼的经验几乎为零。”易宁低下头,“对不起,我们只能……不断尝试。我只能保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指挥,和你们一起作战。”
“对不起,除此之外,我没法承诺更多。”
没人出声,没人鼓掌或欢呼。人们静立一阵,随后如同没看到他似的,开始按照易宁的指令行动。易宁自己也背起武器,加入了最前线的阵营。
漫天的怪物从雾气中钻出,y市市中心就在他们身后。
易宁将眼睛闭上,又再次睁开。他拿稳了手中的镇压武器,一边听着观察员的即时播报,一边随大部队一起上前。
尸山血海从他的脑海中脱离,渐渐变成现实。战士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如同被风吹落一地的纸页那样安静。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穿过脑髓,易宁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他的世界只剩两个声音,耳朵里观察员的战场播报,以及自己下令的沙哑嗓音。
人死了多少了?他没空去思考他们的名字。一条条性命化作数据,在他的脑海中翻腾。易宁随时变动着战术,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脑内飘飘荡荡,慢慢露出行迹,像一缕血色的烟。
战场化作沙盘,人们化作数据。这沙盘似乎在面前变为实体,而一个个牺牲的战士为它标上标记。那些死亡化作指引,易宁似乎渐渐摸索出了这场战争的节奏。
改动,下令,听取状况,再改动,再下令。
“a1队将泥橇引燃,引开追踪漂浮球的注意,尽量让它们撞无人泥橇。b3队在战车上架好帐篷布和招牌板,清理其他漂浮球!b6队跟我向前,不要让怪群干扰到a1队的行动。a2队……”
突然,声音停止了。
“祝元帅……”观察员差点哭出声,“祝元帅他们赶回来了!人都在!后方怪物也没有增援……”
“很好。”易宁沙哑着嗓子。“最前面一批怪物离市中心还有多远?我们守住了吗?”
“守、守住了。”
“……很好。”易宁重复道,“现在a3队——”
“去休息。”祝延辰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下面由我指挥。”
“我摸到些门路了,我还可以辅助你。”
“不行。”祝延辰声音冷得一如既往。“你需要治疗,现在,立刻。”
“我……”易宁这才将注意力从脑海中的沙盘上移开。
他发现眼前的一切有些古怪——自己的左手握着镇压武器,还在机械地开火。右臂处一片虚无,只剩炸到血肉模糊的肩膀,以及钻心的疼痛。
远近感消失了,易宁试着闭上左眼,他的世界陷入了完整的黑暗。
……这样啊,他想道。
“遵命。”他轻声说,“兵力残留三成,战车全毁。具体情况,观察员会转达给你……接下来拜托你了,祝元帅。”
天地一阵旋转,这回他不需要闭眼,面前的世界又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