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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钧这么个威胁上蹿下跳, 蚀沼的确没有费心注意祝延辰——那只是个接近油尽灯枯的人类,算不得威胁。

    然而祝延辰甩出钩索,趁蚀沼面孔偏下, 一路跃去太阳穴处。他的衣服上沾满血迹, 人却站得稳稳当当,没有半点虚弱感。

    几个罐子从他手中滑落, 腾起一片乳白的烟。令人牙酸的嘶嘶声紧接着响起。

    如同强酸沾了肉,那些烟雾非但没有被风腾起,反倒贴着蚀沼烧灼。头颅表面的蚀质迅速蠕动, 试图补全那个空缺,却又半路刹车,徘徊不前。

    头颅的太阳穴处开了个十平米大小的坑,一时无法收拢。

    头颅瞪大浑浊的眼球。这远远算不得致命伤,烟雾的效果和净化机差不多, 都是净化一定范围内的蚀质,迫使蚀沼变形。比起持续工作的净化机, 这些烟更偏一次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蚀质终归能将伤口补好。

    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

    无数软丝伸出,试图护住伤口。可蚀沼到底是蚀质聚合体,面对太过明显的威胁, 蚀质们本能地规避起来。束钧自然不会等它们磨蹭完, 他借着惯性, 将剑尖向前, 整个人朝那伤口砸去。

    白烟刚从中央区域散去, 束钧的剑便触上蚀沼。

    时机配合天.衣无缝。

    祝延辰没在蚀沼表面久留。钩索再次射出,他荡去蚀沼旁的据点废墟,一路爬至楼顶。这回他脱下最外层的防护服,卸下背后的零件,拼出一把小型狙击.枪。

    束钧则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蚀沼上,伤口处的蚀质停止蠕动,变为果冻似的质地。大剑顺畅劈开蚀沼,露出灰白色的脑。他伸出手去,尖利的爪子探入脑组织——然而这个蚀沼的脑过于巨大,他无法把它掏出来,只得一点点破坏。

    蚀沼缓缓滚动,试图用下方堆积的蚀质强行盖住伤口,束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祝——大——军——师——”

    祝延辰刚把狙击.枪拼好,闻声顿了顿。

    “我又想跳了——同意你就开一枪——”

    祝延辰失笑。蚀沼大概听不懂,可他能瞬间猜到束钧的战术。如今得了“镇压”,束钧不会有事。而且……

    而且束钧很快就得独自作战,他必须早日熟悉自己的身体情况。

    祝延辰抬起枪口,朝天放了一枪。冰冷的感觉开始从腹部伤口蔓延,止痛药的药效快要过了,肌肉控制变得愈发困难。

    束钧只听到那声枪响,他将大剑一拔:“周一,你想要的情报来了。”

    这会儿大剑只会惊恐地啊啊叫,束钧没等它同意,下一秒便将它拽了下去——他趁蚀质还未包裹好伤口,整个人扎进蚀沼的脑子。

    下一刻,蚀沼唤出无数血淋淋的造物。它们拼命去扒那道伤口,试图将束钧扯出来,可惜束钧早已沉入深处——

    这算名副其实地沉入脑海了。束钧屏住呼吸,拨开那些柔软的白色蚀质。他一刻未停地发动“镇压”,疯狂压榨自己体内的蚀沼。

    蚀沼的本能很简单,只求存活和进化。既然他在理论上比这颗头颅要强,那么是时候拼一把了。

    一片黑暗中,无数蚀质从他的脊柱处冒出,随大剑一起搅动那些被镇压的脑组织。束钧看不到手腕上检测装置的读数。

    【融合度:28%】

    【融合度:32%】

    【融合度:45%】

    ……

    束钧没再把重点放在破坏上,他略过周一,用尽全力去镇压蚀沼。束钧能感觉到体内蚀沼的活跃,以自己为圆心,周边蚀质正逐层静止、凝固。

    人类的大脑活动不能停止太久,作为“学生”的蚀沼必定继承了这点。

    原本飘忽不定的镇压能力,渐渐开始变得熟悉,如同长在自己身上的肢体。终于,另一个蚀沼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犹如臣服一般,外部蚀质的信息碎片开始流入他的脑海。

    ……然而过程并不愉快。那些信息杂乱非常,没有次序,其中蕴含的绝望让人窒息。

    那是属于这位古老玩家的回忆。

    束钧又一次看到了祝荣,“蚀沼”记忆中的祝荣和祝延辰长相有三四分相似,就是瘦得不太正常。

    【你需要休养,近期不要再去战场。】祝荣对记忆的主人说道。【太勉强了。】

    【我想早点完成测试,让大家都体验下这个世界嘛。】和如今不同,那时的女声清透而欢快。【祝荣,要不我们来聊天吧。今天我家的猫——】

    【对不起,我还有其他安排。】祝荣垂下头。

    【哎?怎么又?】

    ……

    还是同一个房间,门外传来隐约的争吵。

    【我不会更改研究方向。】祝荣的声音很好认。

    【你的矫情需要让大家用命去填。】另一个男声分外冰冷。【现在是特殊时期,没人关心人道不人道。人们愿意支持你,是因为你救了大家的亲人和朋友。要是他们知道你现在在做的事……】

    【我明白。】祝荣的回答格外艰难,【长官,我没有立刻叫停系统的意思。只是这个技术还不完善,我必须考虑到所有风险。】

    【你能保证出结果吗?资源不是给你烧着玩的。系统运行了五年,没出过任何问题。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还不开始系统优化,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祝荣开门进屋,脸色灰败。

    【怎么了?】女声问道,【事情谈得不顺利?】

    【没什么,你怎么又伤得这么重?】

    【心急了点,不好意思。不过我相信祝神医,多严重都能治好——】女声仍然轻巧而快乐,满是阳光。【虽然你,唉,你要真有哪里不顺心,说出来也好。或者往好的地方想想……】

    记忆里的战士转过视线,看向周边受伤的玩家们。

    【还有这么多人相信你啊。】她说。【……呃,你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

    【生日快乐!】女声再次响起,背景里还混有其他欢笑声。【大家来,敬我们的祝荣医生!】

    【生日快乐,祝荣。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喜欢的人了。】

    仍是非常畅快而单纯的声音。

    终于,束钧最不想看到的画面挤进了脑子。

    这位玩家和自己不同,同样是跌进蚀沼,她再醒来时已经没了人形。她反复查看自己的手,那只手的骨头外露,漆黑的蚀质在手骨上爬动。

    她再也握不住长刀,视线也一片模糊。

    或许她在哭,束钧想。她身体不住抽搐,艰难地向据点爬去。束钧了解那种感觉——一片黑暗和剧痛之中,仅凭借信念强撑。

    可惜他们终归不同。

    她融合的蚀沼没有听话的意思。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工作人员四处奔逃,玩家试图攻击,可都被液柱一一残杀。而她仍然昏昏沉沉地前进,继续迷茫地吞噬和寻找。

    净化机净化掉的,她全用进食填补上,也懂得靠技巧躲避。人们只见过凭本能攻击的蚀沼,完全无力反抗。

    尽管人消失了,据点内的机器没有立刻停转。广播还在继续工作,断断续续的声音越过蚀质,响彻走廊。

    【……就在昨天,我们失去了一位英雄。贡献排位第一的战士“甜锋”在与o市巨型蚀沼接触中牺牲……今日,祝礼元帅宣布优化现有系统,祝荣先生称要闭关研究,并未到场……】

    【我没有牺牲,我还活着。】她停在地下最深处的门前,那门异常坚固,墙里也隔了夹层,她进不去。【祝医生,你在吗?】

    她能嗅到人的味道,尽管混着一些奇怪的血腥。里面肯定有人在,祝荣或许受伤了,她想。他从不会放着战士们不管,她只需要等。

    【你能治好我,你一直能治好我。】

    【我就在这等你。】

    【求求你了,我想回家。】

    门里仍是一片寂静。她继续等,从白天等到夜晚,直到不再有能够站立的腿。

    最终她放弃了,拖着庞大的身躯离开据点,转头前往x市。就像束钧曾做的那样,去寻找并不存在的“官方”。

    ……

    终于,蚀沼的脑部尽数被压制。白色蚀质们纷纷停止活动,逐渐转为黑色。而原本构成头颅的黑色蚀质开始流淌,缓缓化为普通蚀沼的模样。

    蚀沼中央,躺着一颗人类的头颅。它由蚀质组成,残缺不全,脖子下方连着少量脊椎。束钧用剑撑起身体,艰难地走上前。

    他知道这是诱饵,不过……

    果然,几条液柱猛地腾起,发动了最后的袭击。束钧还没来得及拔剑,远处几声枪响,白烟再次散开。强弩之末的液柱颓然崩散,沼面再次归于平静。

    束钧对楼顶的祝延辰比了个感谢的手势,继续前进。

    “甜锋。”他轻声唤道。“都结束了。”

    “啊……”听到这个名字,黑色的头颅发出一声叹息。她张张嘴,语气带着一丝茫然。“是官方的人吗?你们终于来了……感觉过了好久……”

    随后她像是又清醒了过来,眼睛圆睁,声音尖利:“快杀了我,快点,求你了——等等,你是谁?为什么我起不来……”

    或许因为脑部被搅乱,她彻底陷入了混乱。

    “祝荣通知了我们。”束钧努力放缓声音,“都结束了,这只是个——”

    他咬咬牙:“这只是个bug。”

    “嗯。”她小声说,又合上眼。“不知道我的猫怎么样了。”

    “它不会有事。”

    束钧伸出一只手,按在那头颅上:“……晚安。”

    这是最后的“压制”。

    头颅解体为蚀质,巨大的蚀沼平静下来。就大小来看,它仍算alpha级别,只不过是束钧熟悉的那种——仅存有本能,只会朝食物缓缓行进。

    结束了。

    束钧无心恋战。目前战斗资源不足,他没必要继续和它死磕。祝延辰受了重伤,他得赶紧带他离开这里。另外,他又到手了一些情报,说不定祝元帅的研究能用上。

    更别提他的脑子同样一片混乱,甜锋的绝望还在挤压他的神经。

    他们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束钧心想。

    祝延辰在楼顶等他,他用狙击.枪支着身子,风卷着防护衣的衣角,带出些锋利的气势。想来也是,自从一起行动,这个人向来稳稳站着,如同一把出鞘的剑。

    “你做得很好。”祝延辰说。

    “别管好不好,你赶紧把面罩戴上。”

    束钧习惯性地去拉祝延辰,对方却没再配合。

    “你面罩呢?手提箱里有没有应急的药?你的伤口也必须尽快处理。我现在就带你回聚集区。关于刚才打的那一场,我有情报要告诉你……”

    祝延辰伸出手,按上束钧的嘴唇,止住了他的话语。白手套之下,他的手指像冰一样冷。

    “抱歉。”他说,“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祝延辰不是还站在这里吗?

    “刚才我把最后的数据传了出去,看来我只能走这么远。”祝延辰声音很轻。“记住我的话,去y市,找艾萧萧。”

    “我不是说过,你再这样我就——”束钧话说到一半,卡了壳。

    他看到了祝延辰腹部的伤口。一点畸形的内脏从伤口处露了出来,颜色是黯淡的灰黑。出血量异常的少,不知道是否光线原因,那些血看起来像是黑色。

    假的吧。

    他们刚刚才默契地赢下一场战斗,他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我知道,之前我说会听你的建议,也是真心的。四足蚀沼出现时,如果你没救我,我无法和你好好打这最后一场。”祝延辰语气越发温和,可束钧恨不得他还是冷冰冰的老样子。

    自己不该听他唠叨。就算用强的,他也得把祝延辰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束钧又前进两步,仔细观察对方的伤口状况,时刻准备出手。

    “……我可以抱一下你么?”

    祝延辰见状沉默片刻,声音低得像一声轻叹。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束钧小心地揽住了他。祝延辰比他稍高一点,这个动作略微有些吃力。“抱多久都行,我这就带你走。”

    祝延辰不会有事,束钧用力说服自己。凡是自己努力过的事情,总会成功。他不会输,他明明一直不会输的。

    风聚集在他的脚底,蚀沼还在旁边静静地沸腾。夜晚重归静寂,天地间没有一丝光亮。

    怀中人的心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