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司马门外。
等候朝会的文武百官,俱在此地侯旨,准备入宫。
一个约莫三十六七岁,头戴进贤冠,身着黑色的文官朝服的男子,手执芴板,毕恭毕敬来到王允面前。
“见过舅父。”
王允眉头微皱:“说过多少次,非在家中时,当以官职互称,这宫门外,朝会时,岂容你在此攀亲?”
那人连忙纠正:“外甥……哦不,下官谨遵教诲。”
“嗯。”王允微微颔首,目光直视前方,身体也是站得笔直,身上的朝服,一尘不染,明显在出门前烫熨过。
那男子继续说道:“下官多蒙太师提携,晋升弘农太守,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此人乃是王允表外甥,名为马衡,字清平。七年前受太原王氏举荐为秀才得以出仕,半月前,原弘农太守病逝后,王允便推举他继任。
王允依旧表情严肃,淡然道:“老夫乃是为国举贤,此乃皇恩浩荡,你理当报效朝廷才是,老夫何功之有。”
马衡连连点头称是,随即站得更近了一些,轻声道:“稍后朝会上,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依计行事,确保……”
“嗯?”王允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马衡自知多嘴,立刻闭口不言,恭恭敬敬站在一边。
王允双目,半睁半闭,隐晦的目光之下,一道狡黠之色,一闪而逝。
“筹谋多年,今日便是功成之日。大殿下,可莫怪老臣心狠啊,只怪你自己年轻识浅,意气用事,着了老臣的道……”
这时,厚重的司马门,缓缓打开,群臣顿时提起了精神。
龚三儿挥动拂尘,走出宫门,就在群臣都等待着他那句“众臣入宫”的话语时,却听得他清了清嗓子,随后呼喊了一声。
“今日陛下身体有恙,罢朝两日,诸位臣工不必等候了。”
说完,扭头便要离去,惊愕中的大臣们赶忙围了过来。
“龚常侍,陛下怎得忽然病了?”
“是啊,陛下向来身体康健,得了什么病,可曾请了太医?”
“陛下登基多年,从未罢朝,寻常纤芥之疾,何至于此?”
“如今南方孙贼蠢蠢欲动,丝绸之路新通,诸事繁乱,东边海贼,蜀地南蛮,皆有造乱之像,陛下怎可弃国事而不顾?”
龚三儿扫视了他们一圈,微微一笑:“咱家不过是个内侍,这朝政国事,咱家是不懂的,更不敢妄议。不过陛下昨夜在新婕妤宫中就寝时,骤然晕厥,虽无大碍,可太医说是过度操劳所致。咱家也不过是前来传旨而已,诸位大臣若想探明就里,不妨请旨入宫,亲自面圣,问个明白。”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龚三儿也不管那些大臣还有何反映,转身便回到宫门之后。
一堆大臣迅速围到了王允身边。
“太师,陛下这是何意?莫非是有所察觉?”
“是啊,我等准备许久,可不能功亏一篑啊。”
王允也是眉头紧锁,心中左右思量,也想不明白这位天子的用意。
昨夜刘正出宫杀人一事,天子必然是已经知晓了,眼下罢朝两日,莫非是缓兵之计?
王允摇了摇头,心中想不出所以然来,可在诸位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面前,却必须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诸位不必忧虑,陛下既然龙体抱恙,我等各司其职,两日后再来上朝,也就是了。都回去吧。”
言罢,他也快步离去。
众臣眼见如此,面面相觑,最后也只得散去了。
不远处的卢植、崔烈等人,看着这边的动静,都是面带嘲讽。
“卢公,你说此番陛下究竟会如何应对啊?崔某怎有些看不明白了。”
卢植捻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太傅何必操这份心?陛下有命,我等听命行事也就是了。天子英明决断,自有妙计。”
一旁的钟繇打趣道:“卢公此刻倒是风轻云淡了。也不知数日前,是谁,在收到来自各地私学,上百名山长,数百位大儒的联名信时,又惊又气又急,将手中刚刚从皇甫侄儿诈来的茶壶给摔碎了。”
卢植脸色一阵尴尬:“元常向有忠厚长者美名,今日怎也变得这般毒舌,倒有几分那满宠的意味,看来廷尉着实不是个好去处。”
蔡邕爽朗大笑:“好了好了,卢公,钟公,宫门之前争闹,岂不有损风度?老夫昨日新书一帖,左右无事,请诸位过府一观,品评一二,如何?”
“好啊。伯喈书法,得陛下金口御批,为天下第一,怎可错过,同去同去……”
洛阳南城,苗家几人,在朱烨府中,毕竟是客居,何况彼此身份差距太大,让这一家人难免觉得处处拘束,因此便出得府来,去自己往日摆摊的那条街市上,寻找老友,聊作散心。
“老苗……”
隔得远远地,前方便有人认出了苗家几人,出声招呼了起来。
苗父喜笑颜开,立刻拉着家人迎了过去,那边摆摊的几个商贩,也当即上前寒暄起来。
“哎呀,老苗啊,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啦。怎得,莫非是在何处发了大财,就把老哥几个抛诸脑后了?哈哈哈……”
苗父憨笑道:“秦老哥说的哪里话。我岂有那等福运?”
另一人说道:“怎么没有,大伙早就听说了,你这闺女,可是跟大皇子殿下,情深意浓呢,啧啧啧,这等福气,羡煞旁人啊。”
“是啊老苗,这事你还瞒着老兄弟作甚?陛下可是个明君,大皇子殿下,咱们也听闻是个少年英雄,嘿,你这闺女模样周正,性子也是极好,看那身段,嘿,是个能生儿子的种。入了宫,给大皇子做个侧室,那可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啊。”
“就是就是,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咱们老兄弟啊。”
一帮人说得热闹,苗娟脸色早已羞红,苗父却是被他们说得心头一热,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自己一介凡夫,若是真能就此跟皇家攀上亲戚,而且还是这等文武双全,相貌堂堂,秉性纯良的皇子,莫说是做个侧室,便是只做个陪嫁丫头,那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嘁……当真有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癞蛤蟆也妄想吃天鹅肉么?就凭你们这些乡野匹夫,也想攀上皇室,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这声音当即惹得苗家,还有在场几位商贩的不满。
“谁?哪个杂种在背后乱嚼舌根?”那个被苗父称为“秦老哥”的中年男子,气愤得四下张望,想要找出这声音的源头。
“便是小爷说的,你这区区村夫,怎敢对小爷出言不逊?”
一个身着锦袍,腰系玉带,配长剑的青年,从十余步外的街口上,走了出来,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几名相似着装的男子。
老秦一看这些人的模样与穿戴,便知道对方必是世家子弟,自己怕是惹不起,不由得有些怂了下来。
对方眼见他这般态度,更是猖狂无比,一边向前走来,一边大笑不止。
“哈哈哈……几个无知村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当真贻笑大方啊,哈哈……”
苗父一看对方模样,也难免有些怂了,可苗母却是登时火冒三丈,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张嘴便骂了回去。
“我呸!老娘只当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在这儿放屁,原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贼。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家的男人和女儿,老娘自己骂得,你们凭什么骂?再敢多说一句,老娘撕烂你们的臭嘴!”
那些青年自诩斯文,何曾做过这等在街市上与泼妇争吵之事,被苗母这一通骂,立刻气得七窍生烟。
“你……你这刁妇,你怎敢……”
“老娘就是刁妇,又怎得?我一个乡野村妇,还怕什么丢人,倒是你们这些小贼,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用那词怎么说来着?母猴子耳朵里灌东西了?左右就是脑子里进水了吧?”
一个青年跳了出来:“什么母猴子?那是沐猴而冠,你这村妇大字不识,就莫要在此胡言放刁。我们可都是太学的子弟,出身名门,你……”
苗母白了这人一眼:“哟哟哟……名门子弟又怎的?你们这些脑子了进了泔水的野猴子,装得这般斯文模样,嘴里却没有一句人话。读书人老娘见得多了,那一个个儒雅俊秀,出口成章,哪是你们这般模样?哪个狗屁名门能养得出你们这样的子弟,我看这名门还不如咱村打铁的二狗子家。”
“哈哈哈……”苗母一番话,惹得周围不少商户们抚掌大笑。
这些商户多半和苗家相识,本就对这些出言不逊的青年心怀不满,眼下苗母一番言语,逼得他们难以招架,大伙自然乐得看个热闹,也借机教训教训这些家伙。
这时,这群青年中,一直站在后面的一个人站了出来。
他面带微笑,朝着四方作揖拱手,看起来极为儒雅。
随后,此人面对着苗家众人,开口道:“几位有礼了。在下平原祢渊,方才我几位同窗,一时激愤,言语冒犯,祢某代他们向几位致歉了。”
他刚一自报家门,周围便有几人发出了惊呼。
“祢渊,竟然是他……”
那秦老哥拉着身边一人,好奇问道:“这小子是谁啊?你认识?”
那商户忙解释道:“老哥你不知道?太学第五舍中,经院大名鼎鼎的人物,平原县祢家次子,入太学以来,不但成绩连年名列前茅,而且极有辩才,一条雄辩之舌,号称在太学中无有敌手啊。”
身边另一人说道:“他还算不得什么。论及雄辩,他那长兄祢衡,才称得上是当世一绝,传闻连太学中那无人敢惹的皇甫寒,都曾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嘶……”秦老哥也十分震惊:“居然是祢衡那家伙的弟弟?去年他与皇甫寒的一场论战,我等虽是无缘得见,可也多有听闻啊,可谓是轰动京师。此人既是祢衡之弟,又是名门子弟,何以会出来刁难苗老弟他们?”
周围的人都是摇起了头。
“唉,看来老苗他们与大殿下的事,看不惯的人委实是不少啊。回头大伙想想辙,帮他们早日离开司隶,投往别处谋生吧。”
众人都是连连点头,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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