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的意思,往往就是“离死不远了”。宝公沙门似乎看到了什么奇异的景象,略带惶恐地对元欢说:“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
“大师……”元欢从未见过宝公如此失态,他不明白是何事令宝公恐惧如斯。
一个能知未来事的人,为何会对未来感到惊惶?既能预料,就能未雨绸缪,或许可以改变原来的结果。
可最让人绝望的就是,无论你如何兜兜转转,都无法摆脱命运女神的恶作剧。
静谧的夜晚,梧桐树的树影里走出一个人,一个蒙面的人,径直来到宝公沙门和元欢所在的亭子前。
元欢问道:“你是残狼的人?”
蒙面人摇头。他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一双燃烧着的眼睛,即使在摇头时他的双眸也好似直直地盯着前方,充满了情感与热望。
元欢微笑着,说:“既然不是残狼的成员,不如坐下,与我们喝杯茶。”
“我不喝茶,不爱喝。”
“那你爱喝什么?”
“酒。”
“能喝多少?”
“多多益善。”
元欢被逗乐了,宝公的脸色却仍然很难看,一向好客的他只说了句“喝茶比喝酒好”。
蒙面人点了点头,道:“喝茶只有一点比不上喝酒。”
“哪一点?”
“茶喝不醉,酒却可以。”
“醉了又什么好处?”
“醉了便不再烦恼,不再痛苦。”
元欢细呷一口茶水,笑呵呵地说:“阁下看起来并不像很烦恼很痛苦的样子。”
蒙面人没有回答他,而是冷冷地对宝公说:“不要再谈论关于残狼的事情,你会引火上身的。”
宝公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缓缓退出了庭院,回到自己的厢房中。
晚风干燥,月光柔和,亭中只剩下了元欢和蒙面人。
“想不到你还活着。”元欢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赞叹还是在感慨。
“有人救了我。”蒙面人对元欢知晓自己身份一事丝毫不感到惊讶。他甚至认为,洛阳城若只有一人认得出自己,那个人一定会是元欢。
元欢不过同他只见了两面而已。
“我听闻那一剑刺入你的左肋,伤及心肺,不及时送医,谁还能救得回来?”
“救我的人正是要杀我的人。”蒙面人坐到了宝公沙门的短榻上,显然是想同元欢长谈一番。
“你是说,残狼派人杀你,又派人救你?”
“是不是很蹊跷?”蒙面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的确令人费解,可我已猜了个大概。”
“哦?”
“杀你,是要利用你首领的身份,制造残狼组织式微的假象,救你,则是要让你替他们办事。残狼的成员虽然本领高强,却个个身负残疾,夜里不要紧,白天行动则过于招摇,我说的可对?”元欢凝视着蒙面人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要不怎么人人都夸你天纵奇才呢,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残狼试图借此机会在江湖中销声匿迹,我想,他们肯定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你之所以提醒宝公大师不可多言,正是想保护他,免遭残狼的追杀。”
蒙面人点头,他觉得元欢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不过你肯定不会特意来这白马寺,你与宝公大师本无交集,非亲非故,你来这里,是想找我,拜托我做一些事情。”
蒙面人沉默了,他的双眸浸染了很久的哀伤。
“洛阳城中可予信赖者不多,你帮过我一次忙,所以我知道你应该不会拒绝帮我第二次忙。”
元欢笑得有些无奈:“第一回的人情还没还,你就想欠第二回人情了。”
“正因为第一回的人情没还,我才敢厚着脸皮来求你。”
“你说,什么忙?”
“帮我照顾好我的几个朋友。”
“哪几个?”
“你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又是个十足的聪明人,我在洛阳的朋友并不多,一只手数得过来。”
元欢颔首,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
蒙面人倒了一满杯茶,摘下捂住口鼻的面巾,一饮而尽,正是几日前传言死于邙山的初新。
元欢调侃道:“你这是喝酒的法子,却不是喝茶的方式。”
“茶应该怎么喝?”初新不懂茶道,正欲向元欢讨教。
“首先,倒茶不可满杯,茶不像酒,一者烫,一者温,倒满的茶客人不好接手拿。”
初新失笑道:“说的在理,幸好你们的茶已有些凉了,否则我恐怕要烫个满嘴泡了。”
“此外,喝茶最好小口喝,不可如喝酒般豪饮。”
“这是为何?”初新不懂,同样是用来喝的东西,怎么酒能干杯,茶却必须小口啜饮。
元欢大笑道:“正是为了将茶客与你这种酒色之徒区分开来。”
初新亦不觉莞尔,面前这位王爷毫无架子地开着玩笑,倒令他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改天,或许我们可以喝杯酒。”
“我一直都有空,莫忘记,我是洛阳最闲的人。”
“好,我若是……若是能回来,一定会来找你。”
“你要去哪里?”元欢为初新倒了半杯茶,关切地问道。
“我以前认为,你是个很可怕的人。”初新没有回答元欢的问题,自顾自说着。
“因为我总是笑?”
“是的,我不相信总是微笑的人,让我觉得很虚伪,不真实。”
元欢苦笑道:“生在帝王家,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微笑。”
“很多人说,你生下来不哭,只笑。”
“很多人说的话,往往是假的。你想,很多人还说,你已经死了。”
二人又大笑。
“现在,我已将你视作朋友。”
元欢看着初新的脸,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我们真的已是朋友?”
初新在点头。
元欢的笑容依旧写满了神秘,他问初新:“残狼是否正让你去做一件大事?”
初新打断他:“不要问这些,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把你也拖入险境。”
“你不想着反抗,却助纣为虐?”
初新无话可说,只能再报以沉默。
元欢没有放弃,继续追问道:“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初新有些无奈,摇头道:“你帮不了我,他们手里握着我朋友的性命,我不知道他们把她藏在哪里。”
这个朋友自然是晴。将妇孺挟持作为人质,是残狼一贯的残忍手段。
元欢不再说什么,残狼这股强大的势力在被人遗忘的同时也将变得愈发可怕。
即将到来的危险并不难应对,最难应对的,恰恰是看不见危险时的松懈和疏忽。
这一步以退为进,不仅将尔朱荣一方抬到了风口浪尖,隐藏了自身锋芒,更是骄兵之计,让对手滋生懈怠。
“不过,残狼也并非毫无损伤。”初新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提了一句。
“残狼除了明面上死了个头子,还丢了什么?”元欢打趣道。
初新的语气变得充满敬畏:“向阳子遇伏被杀。”
“向阳子?天水第一剑客向阳子?”
“正是,他自七夕一战后双目失明,加入残狼成了一名杀手。”
元欢唏嘘不已:“七夕之战是昔年江湖中两大顶尖剑客的对决,想不到之后居然还有这般曲折。要杀向阳子这样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是哪些人干的?”
初新慨叹道:“只有一个人。”
“近来江湖上又出了什么不知名的年轻高手吗?”
“那个人已算不得年轻,五十岁的年纪,看着却像个古稀老人。”
世间本就有许多人,因为极度的悲喜和敏感的神经,老得比常人快,快得多。
相传伍子胥为了逃避楚王的追杀过昭关时,苦于没有易容改扮的办法,愁得要死,一夜之间,黑发皆成银丝。
元欢道:“据我所知,向阳子也差不多五十岁而已。”
“杀向阳子的人和向阳子年轻时本是最好的朋友,后来也正是他同向阳子在七夕决战,击败了向阳子。”
“可我听闻,那场决斗的结果是一死一盲,向阳子既然瞎了,他的对手自然是死了。”
“死不一定是输,何况那个人并没有死。”
元欢不禁好奇地问:“没有死?那为何后来再没有关于那个人的传闻?”
初新长叹道:“只因他获胜的手段卑劣,已无颜再做一名剑客。”
元欢没有再细问下去,而是静默地听着。
“后来,他顶替了鲁胜班的身份,在洛阳城中做木工活,就在最近,他杀了向阳子。”
“也就是说,这些年在洛阳制做刀鞘剑鞘的鲁胜班一直是他?”
初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他杀了原来的鲁胜班,或许他是鲁胜班的儿子,或许他从来就是鲁胜班本人。”
这些秘密随着鲁胜班的死而被尘封掩埋。
“现在的鲁胜班死了?”
“死了。他刺死了向阳子,自然也不能再活下去。”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将对方视作自己生存下去的意义,向阳子要向鲁胜班复仇,而鲁胜班想要堂堂正正地击败向阳子。”
“可鲁胜班这副身躯并不足以杀死向阳子。”元欢见过鲁胜班,他知道鲁胜班是个四肢僵硬、矮小佝偻的老人。
“一个人尽力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谁也无法预料他有多大的潜能,鲁胜班的确击败了向阳子,用的还是一柄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