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安桥的董府,在董槐的卧房内,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见到失而复得的长外孙,董槐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斜依在床头,目注着眼前这个显得有些刚毅的少年。
房间内已经没有了旁人,便是老夫人和高供奉,也避开了这次祖孙间的会谈。
董槐很严肃,他深沉的问少年:“你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到了丁大全一伙的对立面,他们背后依靠的是官家,势力很大,你做好了应对他们的准备没有?”
杨不苟沉思了一会,然后看着外祖父反问道:“外公不向皇帝屈服,不与丁大全等人苟且,是为了什么?”
一个晚辈对尊长的话不答反问,显然有些无礼了。董槐板起脸来,他想训斥面前这个孩子,陡然一想,又觉得他话里颇有意味。于是答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你明白孟子这段话的含义吗?”
杨不苟当年在私塾,随老夫子学过《孟子·公孙丑上》这一章,于是点头应道:“不苟修习过孟子的四端,外公是羞于与他们为伍,有是非之心,且为义之所至而不屈从。”
董槐听了面露微笑,心道:这孩子虽生活于污秽之地,却没有自甘堕落,知道好学向上。
杨不苟接着又道:“我常年生活于乡村和陋巷之中,所识之人多为乡野村夫、锱铢必较的妇人和胡作非为的泼皮;这些人里,有的无知愚昧,有的良善老实,有的无恶不作。我所常见到的现象是:恶人总是耻高气扬,而良善的人虽不甘于被欺压,却无力反抗,这让我非常气愤。”
他顿了一下,目注董槐:“那时我尝想:因为这些良善之人没有学习圣人的道理,所以他们只能无奈被恶人欺负;那些恶人没有接受圣人的教导,所以他们才会为所欲为,横行不法。”
“然而,”杨不苟站了起来,如标枪般挺立。
“我因际遇,替弟弟做了忠王。我接触了到了读书人,见识到了曾经让我仰望的那些大官人,相公们;我想,他们学习了圣人的道理,接受了圣人的教导,应该能维持正义,能惩治恶人,能还天下公道吧。”
他这时捏紧拳头放到胸口,目中射出火焰。
“可我见到的是不能!”
他冰冷的眼光望向窗户,沉声说道:“在和宁门外,当吴相公和叶说书站出来的时候,我满怀期望,以为大多数朝臣会跟随他们一起,与丁大全一伙斗,然而他们只是懦弱的以沉默来声援,当皇帝明确支持丁大全时,他们退缩了。”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他们通读圣贤之书,应该是明理之人,然而面对帝王,面对权势,他们一个个成为应声筒。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与乡野村夫和陋巷之中锱铢必较的妇人有何区别?甚至还不如他们。村夫和妇人们还能生产谷物,洗衣做饭,他们只会搬弄嘴舌!”
董槐愕然的看着杨不苟,他被自己外孙的话吓住了。
“住嘴,快住嘴。你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那些贱民怎可拿来与士人相论?老夫看你是与贱民厮混久了,把尊卑都忘了!”董槐气急喝止住杨不苟。
杨不苟倔强看向董槐,他一字一顿反问道:“这世上的人都是爹妈生养,都是同样的四肢,一个脑袋,贵贱尊卑从何而来?”
“你,你——”董槐一时语塞,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杨不苟见外祖气成这样,慌忙上前抚背,为他顺气,一时倒也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董槐气顺了一些,便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你不再是街尾陋巷中的孩子了,你如今的身份是皇子,你爹爹是帝王,你外公我也曾是一国之宰相;我们家几代为官,乃为书香世家,那些贱民怎可与我等相论。”
他接着引经据典道:“管子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为何要将士列为四民之首?因这后三民本如散沙,唯有士有能力将之聚集起来,各司其职,使这社会有序运转。国家的治理,离不开这四民之首;士若与帝王离心,则国必败亡。”
他歇了口气叹道:“老夫因何与你爹爹相抗,为的便是争这四民之首的权利。还是太宗皇帝是个明白人,他明了道理为大的真义,故而定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规矩。而你爹爹近些年来研究朱文公的理学偏了,他眼中只有三纲五常,只有天命;他想要独揽大权,重用奸邪!南唐自端平以来的繁盛,怕是要自今日始而毁坏了。”
老人说完,两眼迷茫起来,他的心绪沉入到端平初年南唐繁盛的幻像之中:那时的李诺是多么的英明,从不干预政事,天下政令,皆出自于宰执之手,天下万民富庶——
杨不苟看着老人心中升起一丝悲凉:
外公有他自己的执念和立场,他站在士大夫这一阶层的顶端,努力维护着他们的政治权力,这本无可厚非;但他太不在意低层百姓了,把百姓看成可随意驱使的羔羊,这与爹爹对待士大夫阶层的思路,又有何根本区别?殊不知百姓才是国之根本,百姓一旦不堪忍受压迫,一旦有智者撒下火星——
杨不苟记起一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物竞天择,一个阶级他僵化了,必然有新的阶级来取代。而替代的过程,必然是要经历腥风血雨的!
师父是一个智者,他洞穿了世间的本质。杨不苟如是想着,他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
但他并不能对老人说这一切,这会使眼前的老人陷入恐慌之中。
他只能轻抚老人的后背,低声说道:“外公的教诲,不苟听到了。”
董槐瞟了一眼少年的脸庞,这是他第二次见这个生长于民间的孩子,他隐约感到:面前这个少年不是个容易屈服的人。他的心中突然生出担忧,因为他隐隐感受到了危胁,这个危胁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他想要竭力维持的那个阶级。
“孩子,听外公一句劝,这士人才是天下的基石,若有一日你得了江山,要善待天下士人啊!”董槐诚恳的说道。
杨不苟没有没有作声,他只是运足了气在外公背上又按摩一遍,便告退出去。
董槐呆坐床头,他的内心陷入挣扎之中。
“这孩子我还能帮他么?若有一日他掌了权柄,怕是会成为天下士人的灾难啊!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