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群游!”苍鲸魔君怎会甘拜下风,千丈巨鲸张口一吐,滚滚黑色元气磅礴喷出,在他身前又化作一只黑色巨鲸。
“呜呜——”一声声都似海水惊惧的哽咽,一只只黑色巨鲸不断成形,数十个呼吸后,九十九条巨鲸在荷花森林中含怒潜游,庞大的鲸群齐心协力,带起的汹涌暗流搅得满目荷叶荷花摇曳不止,但花中做梦的庄子虚影并未转醒。
莲桥道长在断桥上不动声色,千丈高的青色断桥巍峨屹立,沉默地等待巨鲸的撞击。
挤开莲花丛,鲸群速度略微减缓,可撞在断桥上的声势仍然惊天动地,前方的正道众人心头一颤,玉华剑君喝道:“不许回头!”
永不回头地往前冲,才不负莲桥道长。
莲桥道长咬牙忍住涌上喉咙的鲜血,他要等,等南华天君的虚影睡熟和苏醒。
苍鲸魔君暗笑道:“受点阻碍罢了,浮不上海面无所谓,能撞塌这破桥就好!”
再来!鲸群后退千里,再度从水中撞向断桥。
莲桥道长丝毫不惧,他的目光盯在千千万万个沉睡的庄子虚影上。虽说都是侧卧,每个庄子虚影的睡姿仍有微小的差异,有的枕着手臂,有的流着口水,有的不住磨牙,有的在说梦话,有的面露微笑,有的皱眉,有的甚至在翻白眼……
莲桥道长心中不仅想笑,甚至还笑出了声,于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南华天君,也是很可爱的呀……”
莲桥道长真心觉得不虚此行,鲸群第二次撞上断桥时,莲桥道长恰好又笑了一次。
“噗——”又是一口血。
“还没破?!”苍鲸魔君恨恨道,“挺硬气!”
继续来。鲸群又后退千里,又分开荷叶荷花。这一次,摇摆的荷花中,庄子虚影们有的睡死过去了,有的则迷迷糊糊地被吵醒,懵懵地睁开一只眼或两只眼。
“咦?哪来的手?”
“咦?我翅膀呢?”
“咦?我的小红花呢?”
“咦?我的龙爪花呢?”
……
不同的庄子虚影显然是从不同的梦境被打扰的,莲桥道长也没细数,大概一千道庄子虚影醒了吧。
“咦,底下有只小乌龟。”一道庄子虚影趴在荷花边上向海里张望,指着一条黑色巨鲸,睡眼惺忪道。
那条黑色巨鲸正在尝试浮上海面,苍鲸魔君也是个锲而不舍的魔君呢。
“小乌龟,你就在水里玩不好么?”发现巨鲸的那个庄子虚影嘀咕一句,遽然化为一只白色蝴蝶,从荷花中翩然而下,悬空在刚刚露出海面的黑鲸鼻孔上方。
一只弱小的蝴蝶而已,可那条黑鲸鼻孔中喷不出一点水花,蝴蝶彻底压住长鲸的气息,这是人族至圣在道法上的绝对压制!
不仅喷不出水,黑色长鲸甚至无法下沉,宛若被蝴蝶捏住鼻子抓在海面,只能目送其他黑鲸气势汹汹地远去。
“咦,不是小乌龟……”蝴蝶喃喃自语,骤然又化作庄子虚影仰头躺在黑鲸鼻孔上,“我还是喜欢那朵小红花……”
轰——
鲸群第三次撞击断桥的巨响传来,又吵醒了一千道庄子虚影。
第三次后退到千里之外,苍鲸魔君猛地发现少了十条黑鲸。
“谁?!”苍鲸魔君大怒,连忙分出一点心神扫过海水,然后就目瞪口呆,因为十只巴掌大的蝴蝶捉住了黑鲸的鼻子,并来回一起摇摆,甩得黑鲸直翻白眼,像爸爸在教三岁的孩子做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苍鲸魔君哪敢再向前撞,他隐约瞥见头顶千千万万荷花中都睡着蝴蝶和人影!
“哈哈哈,苍鲸不行!”后方观战的魔道高手和魔君们交头接耳,大多在笑苍鲸魔君自取其辱。
“一起上,别耽搁!”魔君们一致同意,“鬼目尊者”欲言又止,其他魔道高手有的狂热,有的冷淡,反正跟着欺负欺负莲桥道长,在他们看来没啥挑战性。
五光十色的法宝法诀轰入莲花的海洋,莲桥道长满口鲜血,哈哈大笑,全身真元灌注到脚下的青石断桥中,而他只剩一具空壳昂首挺立,等候勾魂的无常。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生命的最后时刻,神志模糊的莲桥道长默念《南华经》中的一段,记载了“南华天君”庄子梦蝶之事,是人族浪漫情怀的最佳注解之一。在这浪漫中,是庄子逍遥大道的悲天悯人,是有涯的凡人对生死的窥视,是人族先圣对茫茫宇宙的苦苦追问。一代又一代人族修道之士追随庄子的脚步,极力去到那浩瀚无边的星空尽头,去找寻最终极的大道,解开万古的谜团。
莲桥道长每念一个字,成百上千道酣睡的庄子虚影就从梦中醒来,有些庄子化为蝴蝶,有些蝴蝶再变回庄子,一时间数不清荷花海中有多少庄子和蝴蝶,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是啊,怎么能既数清庄周,又数清蝴蝶呢?
“蝶与?庄周与?”一个个庄子或蝴蝶都在疑惑。
千千万万个疑问汇聚成笼罩了荷花海洋的梦幻泡影,攻进来的魔道高手和魔君们发现自己的法宝法诀全都失效,只能抓狂地忍受眼前的庄子和蝴蝶们絮絮叨叨。
一只白色蝴蝶飞到断桥上,一条腿变成一只手臂,拉着莲桥道长,嘻嘻笑道:“来吧。”
莲桥道长眼神空洞,生机渐灭,忽地呵呵一笑,张开双臂拍打几下,化为一只青色蝴蝶,与那白色蝴蝶双双飞入荷花梦境……
由于后方没有压力,玉华剑君率领队伍疯狂向前冲,莲桥道长变成蝴蝶的那一刻,玉华剑君的心一阵狂跳,他抬头看向虚空,发现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在朝自己微笑。
那只白色蝴蝶伸手送出一把剑,对玉华剑君道:“蝶与周与?剑与汝与?与道偕行,坐忘珞樱……”玉华剑君渐渐听不清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玉华剑君也念一遍化蝶篇章,下意识地接过蝴蝶手中的剑,在他接剑的刹那,虚空震动,苍穹雷鸣,如同一位至圣开天辟地,亲自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玉华剑君心头。
道门道德部、南华部和剑仙部分别由“道德天君”老子、“南华天君”庄子和“青莲剑仙”李太白开创,此三部虽大道要旨不尽相同,可都在道门的“道”之内,同根同源,与儒门之“道”、佛门之“道”非是一指。
玉华剑君修为超过莲桥道长,他亲眼见过不少次道德天君、南华天君的残影,触类旁通,对于自身的剑道修行大有裨益。这一次,玉华剑君陡然被南华天君点破迷津,如悲如喜,仿佛站在天涯边上探头看那无垠星空,看那茫茫剑道宇宙。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前可见古人,后又有来者,唯独看不清自己的方位。
“足矣,足矣。”玉华剑君含泪道,“多谢南华天君,临行前得见大道面目,不枉此生。”
蝴蝶递过来的那一剑,是南华天君对玉华剑君最后的奖赏。
玉华剑君轻抚手中玉剑,脸上浮现出又似迷惑不解又似大彻大悟的神情,他想起幼年初学剑时,师父对他说:“玉华啊,你宅心仁厚,多情多感,恐不能彻悟剑道杀伐逆天之旨。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李太白以绝世天才,用诗酒二道平衡剑道的凌厉人为,再无人借剑道登仙,你也不必多虑。”
自己不是天才,否则不会困在剑君境界数百年,此刻玉华剑君与南华天君心有灵犀,他却在叹息。
“我今生在这条路上走不到巅峰了。”玉华剑君叹道,“当代珞珈界天才辈出,能有一人与我隔世呼应么?”
队伍中的众人都听见玉华剑君的话,但听不懂玉华剑君的意思。
“谁能不忘初心,又能挥剑登仙啊?!”一生千余年往事注到心头,玉华剑君仰天长叹,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经脉中奔腾的元气状若大江。百丈内风声猎猎,都在响应玉华剑君体内恐怖的气息。
“蝶与周与?剑与我与?”玉华剑君出剑前最后自语道,“君子如玉,剑比落花。初心不改,月照霜华。”
一剑挥出,像春花秋月的夜晚,从不知有多少往事了了或未了,满地的落花铺上一层洁白的冰霜,剑光像月光流淌其上。一轮剑光凝成的皎洁凉月高高挂在清冷的阴暗的苍穹,月中有玉华剑君的面容,而海上的玉华剑君身影模糊,与先圣们留下的残影何其相似!
月光所照,剑光所临,方圆五千里之内,尽是玉华剑君的国度。
“师父!”杨圣冰和张心剑涕泪交加,玉华剑君也施展了舍命的剑诀!
队伍在凉月注视下拼命前冲,玉华剑君的残影率领众人奋力破开敌方三道禁制,距离“黄粱秘境”只剩一万里了!
很多年以后,当这一代的年轻弟子们达到或超过前辈们的境界,在生死之际常常想起一个个诸如此类的瞬间,那时他们才明白玉华剑君们的心情,才明白要告别这珞珈界,该要多大的勇气,又该要多强烈的热爱!
一只青色蝴蝶在荷花中翩飞,俄而听见远方传来月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