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没等到谢岑君同我来说,他直接伙同我的二娘干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儿。那一场秋雨过后,二娘正式向我爹提出,要苏沁画嫁入谢家,并十分关怀道:“前些年我们为月儿订娃娃亲的时候,为着姐姐重病,并没有大肆操办,江湖上的人多半不知,即便退了娃娃亲,对咱们月儿也没有什么妨碍。倒是现在谢岑君不知道怎么的,着了魔一般只心念沁画。如果愣要月儿嫁过去,反而不美,以后也难以过的和顺。谢家这小子见异思迁,既然与沁画有情,我也难说,然则若真要我们月儿委屈了,我是不乐意的。”说罢她恨恨地道,“以后沁画嫁过去,我便只当没这个侄女儿了。”
我在门外听了良久,此刻推门而入,瞧二娘两眼,扬声道:“谢岑君瞧不上我,我自不会还去攀附,”停了一停,嘴角上已经带了一抹讥讽的笑意,“苏沁画好大的本事,我比不上她,还多亏二娘教导得当,沁画姐来日嫁到谢家镖局,有钱有势,可不是能让二娘腰杆挺直,以后掌家说话甚至于分家产,都可以任你颠倒乾坤么。”
二娘面色霎时间就白了,我爹已经怒道:“胡说什么!你二娘自来咱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如今为你退亲,也是因为谢家小子见异思迁,还不给你二娘道歉!”我几乎要哭出来,还是死命忍着,向我爹大声道:“我也不过就是吃了没娘的亏!”说罢我也不管二娘已经滚落下来的泪珠,拂袖而去。
然而这事还不是我最终离家出走的导火索。那一天之后,我没再搭理过苏沁画和二娘。苏沁画碰到我也没见她有几分愧疚或是难过,反倒还是一副挺大大咧咧的样子,这让我甚难受,总觉着好歹你得千方百计对我好点吧,明明这才该是挖墙脚之后的正经表现啊。真是不堪回首。
前一则已经让我郁闷非常,而另一则谢岑君居然也没再来找过我,更是十分过分。我舔着脸去镖局见他,谢夫人只温和道:“他与他爹出去走镖了,要三月以后才能回来呢。”而她说这话时眼下的怜悯,也教我十分恼火。
那时候我武功不好,小小年岁也没什么威严,爹常年经商,同我在一处的时间很少,换言之就是在这个家里我也没有后台,二娘手握掌家大权,真正是我倒霉,在被欺负的路上注定越走越远。
如果之后不发生那件事,也许我现下已经委委屈屈嫁了个不是谢岑君的人,我爹百年之后分得少量的财产,在扎二娘和苏沁画的小人中过完下半辈子。
然而偏偏又是天气很好的一天,我逛园子的时候听到二娘院子里的大丫头玉葱和一个浣衣丫头在嚼舌根。她们俩这舌根嚼的很没有水平,声音大且粗,不像是在说什么机密,倒像是在说隔壁老陈家的阿黄又下了四个崽。我正要好好教导她们一番,便听到她们说到了正题。玉葱道:“大夫人收留二夫人的时候,肯定没想到能死在这个人手上。”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听得另一个丫头道:“玉葱姐,其实你也这样好看,跟在二夫人身边,竟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她拧了拧手中的衣服,玉葱上前帮她,她才接着道,“这院子里谁不为你抱不平呢,况且你还有二夫人这个把柄。”
玉葱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二夫人的手段,我也是机缘巧合看到了大夫人的药渣,那一味催命的药,我可看得清白。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手段,就不会傻到把命搭在这样的富贵上。再说了,说是把柄,连个证据也没有,空口白牙的,说出去谁信呢。”
我自然是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我爹了,可见当年我有多么蠢,真是有点让人潸然泪下的感觉。我爹心善,每年光是布施的钱都超过万两白银,他自是不信身边贤良淑德的二娘能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当即把我好一通骂,道我不忿苏沁画得谢岑君喜欢,还迁怒了二娘,于是编出来这样的谎话污蔑她。我不善言辞的爹这篇话真正是说的少有的爽利,简直要将我就此气晕过去,等我再想起去寻玉葱作证时,她却忽然不知所踪。
所以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我爹这样蠢,于是生出来这样蠢的我。我不愿每天看到二娘和苏沁画,还有那个只晓得护着她们的爹,收拾好包裹,就这样走了。究竟到走前,也没见到谢岑君最后一面。
还好倒也不遗憾。
再后来,独自上路的我生了场重病,醒来后便认识了沈别绪,认识常三,认识廖九小丫头。我一旦沉心武学,武功倒还真是合了谢岑君他爹的话,一日千里的往前奔,从乌衣堂倚海分堂到总堂行五,我一路只用了三年光景。
想到这里,我萌生出了几分得意,不禁面露微笑,在心底默默夸赞了一下自己。就听到耳边忽然响起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声音:“怎么有点傻?”我茫然抬头,见一道银光闪过,下意识地抽出剑来侧身一拨,一枚白棋子叮当落地。定睛看去,风祁墨负手闲立,临窗而站。
我想起来刚才那句话,收好长剑,掸了掸衣服,淡然问他:“你说谁傻来着?”
风祁墨也学我低头掸了掸衣服,“你刚才傻笑的时候,口水流出来了。”
我目瞪口呆,赶忙擦了擦嘴角,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风祁墨一声轻笑,我刚提起长剑要发作,就听他正色道:“现在已是辰时三刻,阮姑娘在楼下等你好久,终究你还算借人马匹蹭人吃喝,怎么却还要人等?”
我哑然一会儿,想着实则自己还在用风祁墨的钱,确实很难有骨气,摸了摸囊中仅剩的四两银子,我犹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风二公子,我不晓得,你的招子看起来明亮,实际上这样糟糕,虽然你连有没有口水都看不清楚这么可怜,然则你且放心,我万万不会歧视你,也不会偷偷去同阮姑娘说。”说罢我一个纵身从窗口跳出去了,心里不住念叨,嘴巴上占点便宜就够了,不可先动手,千万不可先动手,如果待会儿他把我从马背上踹下去了,我还能说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他雾云山庄可当不起这个名声。
阮盈袖许是已经等了我一阵,却没有不耐烦,她牵来马匹,巧笑道:“秦大小姐,可以上马了么,小女恭候多时了。”
我确喜欢阮盈袖这丫头,心思机敏,虽然遭逢大变也不显在面上,更有一点,说话就是比有些人中听。我拍拍她的手,道:“你不是常三的妹子么——噢,就是常莫远,我们以前都喊他常三——以后你也便是我的妹子,我承过常三一份情,如今代他好好护着你。”
阮盈袖讶然抬眼望着我,跟着展颜一笑:“原来当初在那家客栈,我却是沾了莫远哥哥的光,花月姐,不论如何,我须得向你道声多谢。不知道莫远哥哥现在过的好不好?”
我一听就知道她应承下来了,本来心情舒畅,谁知她又提到常三,心下倒一阵难过,想了一会儿才道:“常三他……生前应该把他喜欢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没有什么遗憾。”
阮盈袖听罢,忽然翻身上马,向我道:“走吧,花月姐。”
我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握紧的双手和骤变的面色,也翻身上马,轻声道:“走吧。”
一路上风祁墨依然排挤我,当然我也排挤回去,这一份亏无论如何不能吃,不过我读书太少,到底有些吃亏,他绕弯子说我时我总要反应一阵才能回嘴,委实难过。后来我干脆问他:“不知你与我究竟有什么仇怨,引得堂堂风二公子成日排揎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真的是好叫人伤心。”
我话音才落,就见到坐在我前面的阮盈袖回过头来面目抽搐地把我深深望了一眼,我面不改色心不跳,抹了一把本来就不曾存在的泪水,委屈地等着风祁墨的回答。
风祁墨眼皮子都不抬,瞧也不瞧我:“因为你笨。”
此刻我想,昨日甩掉谢岑君,大约是我一生中最不能饶恕的错误。
我潜心琢磨着昨晚上的梦,寻思要不要回一趟家,毕竟二娘和苏沁画还欠我一些东西,这许多年了,我便是去收收利息也是应该。然而我首先该把这份旧时称呼改上一改,二娘的闺名叫什么来着?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我正死乞白赖地往记忆深处挖,后面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阮盈袖听得声音急促,把自己的马向边上让了让,两匹棕马却一前一后停在我们身边,马背上两位姑娘,一位生的瓜子脸丹凤眼,乌发如水及腰,上缀着几枚清浅的白珍珠,着一身浅黄绣荷凤尾裙,眉眼间颇有几分风华,肤色皙白,端倪如画,当得起“绝色”二字。我暗暗赞叹一番,又念着这套衣服出行骑马可不大方便,转眼便瞧见旁边另一位。
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虽扮作妇人打扮,仍不减旧日形容。
苏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