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我们才看清“老鼠须”手上拿着一根芦管,是他刚从嘴上取下的。难怪他被埋在土里这许久都安然无恙,敢情一直就靠着这根芦管在呼吸。只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要埋在土里睡觉,未免太过惊悚。
“你是那个巡城马,”“老鼠须”盯着我出神看了半晌,又低头踢着脚下的土,似乎随时都想钻进土里去,“又见面了啊小先生,别来无恙。”
我本来是挺无恙,不过被他这么一吓难免变成有恙,所以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睡在土里?”
“我一直在做梦,”他平静答道,“梦到他们把我埋到了土里。一捧一捧的土浇下来,好重啊……土好重,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土爬上了我的脸,覆盖了我的眼睛。我想闭眼但是闭不上,我看着土在脸上乱爬,它们爬到眼睛里,又从眼睛里爬到脑子里去了。你知道吗,现在我的脑子里全是土。”
我和季明媚、卜鹰听得相顾骇然,眼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已经疯了。但奇怪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正常无比,甚至称得上安详。
当时在古槐监狱,因为长期的与世隔绝,许多人都不太正常。但是在当时的我眼里,他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否则古乐等人也不会让他成为整个计划的关键。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古槐监狱最正常的人,却在离开古槐监狱后,以这种最平静、最安详的方式疯了。
我本以为在离开那里后,正常的生活会让这些人淡忘那段经历,抚平他们心中的创伤。但没想到这段经历对他们的影响,还是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看着眼前的“老鼠须”,我甚至可以断定发疯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这是很难言说的一种状况,为什么有些人在古槐监狱那样的环境下,可以坚持住没有陷入癫狂,却在离开后忽然不可自拔地发作。或许,当他们身在其中感受那份重压时,还可以拼死抵抗。但是重压的忽然消失,却让他们陷入到了惊慌失措中。
曾经用来抵抗重压的心思,如今全都变成了重压,最终压垮了他们。看守他们的狱卒消失了,他们就变成了看守自己的狱卒,不管在哪里,他们都没能逃出古槐监狱的禁锢。
“老鼠须”除了开锁之外,很可能也参与了挖土和埋人。所以在离开古槐监狱后,他每天都梦到自己也被埋入了土中,所以他最终只能睡在土里,以此安慰自己也已经被埋,然后才可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入睡。
“这里这么像古槐监狱,是你弄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不是我,是我们。”“老鼠须”答道,在当时古槐监狱的那些人中,有很多人在回到省城后都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有个人说,他想再回到古槐监狱,只有在那里他才睡得着。
这时候郑重说,他有办法可以帮他们慢慢适应省城的生活。郑重告诉他们,他有一房外室,住了个两进的大宅子,可以把第二进弄成古槐监狱的样子,让他们在此过渡一些时日。因为前院是女眷的住宅,所以他们一向都是从后门进出,并没有见过郑重的这位外室。
在这里的这段时日,因为可以自由进出“古槐监狱”,所以那些惶恐不安的人果真慢慢适应了新生活,加上他们各自都有家人,也不好一直打搅郑重,所以慢慢都回到了家人身边,最后只剩下了“老鼠须”一个人。
他在狱友们纷纷离去后,忽然陷入到了极大的空虚之中,总觉得有人要从“监狱”的土里钻出来。他整夜整夜地不睡觉,逐间地盯着这些牢房中的小间,准备迎接那些要破土而出的人。
可是这些土里的人却一直都不肯钻出来,他心想,他们不肯见他,却在土里盯着他看。既然如此,那他就也躺到土里去好了,这样就能见到他们了。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将自己埋进了土里。
“可是,就算我将自己埋入了土,他们还是不肯来见我。”“老鼠须”凄然一笑。
我忍不住有些颤栗,却强忍着对他道:“当时的情景,是他们自愿参与抽长短,并不能怪你……”
“他们没有怪我们埋了他们,”“老鼠须”低声自语,“他们怪我们丢下了他们,我们都走了,只有他们留在了那里……留在那里……永远留在那里……”
我有心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好再次强调道:“他们都是自愿……”
“谁说他们都是自愿的?”“老鼠须”不等我说完,忽然冷不丁地打断了我。
我被他说得一愣,“当时抽长短我也参与过,是自愿的啊。”
“你是自愿的,不代表别人也是自愿的。”“老鼠须”声音有些低沉,“第一个被选中的老陈,是在死后才被埋进土里的。”
“什么!他……他是死后才被埋入土里的?”我失声道,话没说完就被一股寒意裹挟了,因为如果照他的说法,那么第一个被“鬼”带走的老陈,就死得非常蹊跷,我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老鼠须”瞥了我一眼,幽幽地道:“古槐监狱真的有只鬼。当时它提出越狱的计划,老陈害怕了,他怕会抽到自己,所以极力反对。我们怕他会将计划泄露出去,所以在当天晚上就杀了他,让他成为了第一个被‘鬼’带走的人。”
我和季明媚、卜鹰同时打了个哆嗦。“老鼠须”恍然不觉,仍在接着往下说,“当时所有的人都动手了,他们的门是我开的。老陈是被他们一拳一拳打死的,当时捂住老陈嘴的也是我。是我……都是我,什么事都是我干的。”
这是一桩所有人都参与了的谋杀案,他们都曾是儒雅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人估计连鸡都没杀过,却一拳一拳地打死了人。这事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难怪这些人在离开古槐监狱后,会出现如此大的后遗症。
杀人是大罪,可是我却生不起责怪他的心,卜鹰和季明媚显然也这样想。我犹豫了一下,这才舔了舔嘴唇道:“当时那种情况,也……也难怪你们……”
“难怪什么?”“老鼠须”好奇地看着我,“这是杀人大罪,有什么难怪的?难道因为旁人对你犯了罪,你就有了犯罪的权利?”
我被他问得语塞,“老鼠须”又自顾说道,“这事我们自然罪责难逃,但是罪魁祸首却是那只‘鬼’,你知道它是谁吗?”
他说的“鬼”自然不会是真的鬼,而是策划了这整件事的人,我只略一思索便道:“是古乐吗?”
“古乐?”“老鼠须”微微一笑,“他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
古乐只是个传声筒?我一皱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时在古槐监狱中与古乐最亲近的人是锦笛。而吴悠当时也曾翻过栅栏,到女囚的放风地来指着锦笛,说她就是古槐监狱的那只“鬼”。
在这之后的两天,本来从不参与抽长短的吴悠,却忽然主动表示要参与抽长短,并且当时就抽中了短签,当天夜里就被“鬼”带走了。这么看的话,吴悠是因为指出了锦笛是那只“鬼”,所以才会被“鬼”带走?
我这时想起来这事顿时一惊,当时古乐对我说的是,吴悠之所以会说锦笛是“鬼”,是因为吴悠喜欢锦笛,曾向她示爱却被拒绝,所以吴悠因爱生恨。可是现下看来,古乐的说法并不足以为信,而吴悠说的则很可能是真的。
锦笛才是古槐监狱的那只“鬼”!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从不参与抽长短的吴悠会忽然参与进来,又无巧不巧地正好就被抽中了,这其中是否也有我所不知道的缘由?我脸色忽然阴晴不定,季明媚他们自然察觉到了,都来问我:“怎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去问“老鼠须”:“那只鬼,是锦笛吗?”
卜鹰和季明媚闻言也是一惊,也都注视着“老鼠须”。“老鼠须”不知在想什么有点走神,所以我又加重语气重新问了他一遍,“那只鬼,是锦笛吗?”
“对啊。”他波澜不惊地答道,“这一切都是锦笛策划的,我们都是凶手,而锦笛却是主谋。”
“吴悠主动参与抽长短,是因为有人提起他当年害死了未婚妻的旧事,激发了他的求死之心,这个人也是锦笛?”
“是古乐。但古乐是在古槐监狱才认识的吴悠,又从何得知这事?”
“那锦笛呢,是几时认识的吴悠?”
“不知道。不过吴悠是锦笛带到古槐监狱的。当时在古槐的那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锦笛帮着古音收拢起来的。”
既然吴悠是锦笛带去的,两人自然早就相识,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吴悠害死未婚妻之事是锦笛告诉古乐的,然后再由古乐去刺激吴悠,最终激发了他的死意。也就是说,吴悠其实是死在了锦笛的算计之下!
是因为吴悠透露了她才是古槐的“鬼”,所以她才这么做,还是其中别有缘由?
我想到锦笛那张恬静的脸,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牵扯其中,更别说那惨烈的越狱计划竟是出自于她手,所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老鼠须”又在走神,我们都各自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对我说:“锦笛在省城,你要去找她吗?”
“锦笛在省城?她来找过你们?”我问他。
“是啊,她来找我们,说要与我们聚一聚,可是所有人都不理睬她,也不去赴她的宴。”他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我们这些人很坏,当初她想出那个办法时,我们都很高兴,称赞她最聪明。可是你看,等我们离开了古槐,就都嫌弃她的办法太阴毒。这就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嘻嘻。”
他把自己说得很不堪,我们自然不能随声附和。既然锦笛在省城,我便请他将她的住址告诉我,然后又问他:“刚才在外面的那人是谁?”
“外面有人吗?我不知道啊。”他漫不经心地道,“夜深了,我不留你们了,我要睡觉了。”他说着便又走回了方才的那个土坑前,径直躺了进去,从里面探出头来,“你们能帮我盖上被子吗?”
我们都有些发呆,他又指了指身遭的土堆,“帮我把土埋上。”
季明媚干笑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有些毛骨悚然,低声对我道:“我可不干这事,这……这不是将他活埋了吗?”
这事别说季明媚,我也不愿干,虽说他嘴里叼着根芦管可以透气,但这行径就是活埋的行径。加上门还关着,等下我们将他埋了还得睡这里,瘆不瘆人啊。
他在土坑里见我们没有动弹,就自己动起了手,先是将土捧到腿脚上抹均匀了,然后躺了下去,在躺下之前他忽然又说了一句,“门没锁呢。”
门没锁?我们先前明明听到了门外那人转动插销的声音,门怎么可能没锁?土里埋了个人,季明媚实在待不下去,闻言果真跑过去看了一眼门,然后在门上推了一把,门应声而开,居然真的没锁。
所以先前那人虽然转动了插销,却也只是转动了而已,并未将之锁上。此刻想来,这人不过就是想让我们待在“牢里”,听“老鼠须”说这番关于锦笛的话而已。
我和卜鹰想通了这其中的道理,纷纷看了卜向空一眼,然后转身走向了大门。季明媚将大门推开了,正在门外等我们,问道:“现在,去找锦笛吗?”
“太晚了,等明日再去吧。我们先回警局去,看看阮郎在不在。”卜鹰答道,看了卜向空一眼。卜向空不置可否,朝他们摊了摊手,示意我们安排就好。见到“老鼠须”的这一幕很明显就是他安排的,他却在这装聋作哑,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我们也不去说穿他,跟着卜鹰回到了警局,问了警局里的人,却都说阮郎并没有来过。我闻言有些着急,可是大半夜的也无处找寻,只好耐住性子。卜鹰让值班的警员给我们拿了些吃的,我们吃过之后便在警局睡了一晚。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郑重忽然找到了警局来,告诉我们,“阮郎被锦笛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