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也有一座藏书楼,两家自前清起为了争夺古籍善本,结过不少怨。只是到了先生这一代,他与夫人情投意合,又有相同的家世,所以两家才化干戈为玉帛,做成了这一门亲事。但是据林家祖训,袁家的人是不能上东林草堂的。夫人是因为嫁入了林家成了林家人,所以才能上去。”
这其中竟还有这番缘由,我和镇长对视一眼,发觉事情好像有了另一种可能……袁初墨本不能入东林草堂,但是不知怎的却出现在了里面。而正因如此,东林草堂的角兽发现了袁家人入侵,所以才活过来阻止他?
这番话当着林夫人的面自然不好说,所以林家的管事才会在门口告知我们。可既然袁初墨不能上东林草堂,那他是如何避开林家人的耳目上去的?这其中,林夫人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林夫人私下里引导父亲上了东林草堂。但若是如此,她明知父亲就在草堂中,又怎会让管事带着我们去那里?况且就算事情是这样,那最初出现在草堂中的人,为何又是林语斌?
不管怎样,此事大概都与林夫人脱不了干系,或许后面发生的事也超出她的预料。正在我和镇长惊疑间,这时林家大宅前却急匆匆走过来一个女子,神色极为慌张,似乎正在经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她的身后还跟了几个孩童,此时正起哄地叫着:“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听这些孩童的语气似乎是在挖苦取笑这女子,只是不知为何一直念叨李后主的这句词。这女子不知正忧心什么,对这些挖苦取笑恍然不觉,只是脚步急促地朝着林家走来。等她走近了,我和季明媚同时惊呼出声道:“怎么是你!”
那女子见我们站在林家门口,也呆了一呆,问道:“你们怎么在我家?”
原来这女子,竟是我们刚入镇时遇到的那位书肆主人。我和季明媚都很惊奇,听她口气竟是在说林家就是她家,只是不知她是林家的什么人,看她年纪比林夫人小不了几岁,莫非是林语斌的胞妹?
“二夫人,你回来了。”这时林家管事招呼了她一声。我们顿时都听明白了,原来这位书肆主人,竟是林语斌的妾室。不过得知了这事后,我们却更加诧异了。
妾室虽说比不得正妻,好歹也算是家中的主人,林家家世不俗,放着伙计不用,怎么竟让她独自一人去经营书肆?我和季明媚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有疑问,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也不好冒昧相询。
“我听说家中出事了,所以急忙赶了回来。先生呢,他……他没事吧?”二夫人的脸色都白了,显然是得知林家死人后担忧林语斌的安危。
“先生无事。死的是袁家的亲家公。”管事忙道。
二夫人听闻林语斌无事,顿时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拍着胸脯,似乎惊魂初定。我们初次见她,便觉得她神色淡然,似乎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这时见她如此关心林语斌,这才知道她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
林家管事和二夫人说着话便走到内宅去了,留下我们和镇长在门外结伴离去。在路上我问镇长:“这位二夫人,是林语斌的妾室吗?”
“是啊。”镇长点头道,“不过她的出身不大好,是林语斌外出游学时从青楼带回家的。林家书香世家,林语斌却带了个烟花女子回家,族中老少自然面上都不大好看,所以待她难免也有些不够周到。”
镇长告诉我们,林语斌的这位妾室姓虞。因为不受林家看重的缘故,所以旁人自然也难免将她看得轻了些,所以大多叫她虞美人。美人本是称颂一个女子好看,但她既是林家的二夫人,焉有不称呼她夫人却叫她美人的道理?
所以这个称呼其实是讽刺她以色娱人,不过是个卖笑的女子。她自从到林家后便一向低调,林家的族人打发她去看顾书肆,她二话不说也就去了。好在这些年她做人本分,所以人们倒也渐渐地不再笑她。
只是那些孩童不懂事,还是仍旧以虞美人称呼她,每每跟在她身后起哄。我们听得都是默然不语。“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这是她在书肆时念出的诗,原先我们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想来,这可不就是她的心境写照吗?
这两句诗是诗人替诗中女子说的,其实带有悔恨意味。但是看二夫人方才着急的模样,绝非假装。她既然关心林语斌的安危,想必心中虽然苦痛,若再次抉择却还是会跟他回家吧。我心中感慨着,然后与镇长告了别,各自回去了。
我们回到住店的房中,一时倒无事可做,便各自取出今日刚买的书看。季明媚将《白香山诗集》草草翻了一遍便丢在桌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我。我见状不禁莞尔,早知她心性不定,不过一时兴起,怎能坐得住看诗集,便将我的那本《江淮异人录》递给了她。
《江淮异人录》讲的是术士侠客之流的故事,自然比诗集有趣得多。季明媚看得津津有味,我便拾起她的那本诗集看。不料没看一会儿,季明媚便吵嚷着要给我讲书中的故事,我就停下书听她讲述。
她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是说舒州有一种大蛇,被人杀死后,拿着蛇尸的人便可以隐身。季明媚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这蛇真冤,活着的时候自己不能隐身,死了之后却可以帮别人隐身,这是什么奇葩本事!”
“嗯?”她笑得花枝乱颤,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对,便从她手中接过了书。
“你快看看,这书真有意思。”季明媚犹自笑得合不拢嘴。
我将书翻到她说的那个故事处,然后又比对了上下左右的文字,真是越看越奇怪,脸色也不由凝重了起来。季明媚见状自然也发现了异样,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这不是《江淮异人录》,”我朝她扬起书本,“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出自《稽神录》……这书是《稽神录》!”
“可这封面上不是写着《江淮异人录》吗?”季明媚奇道,“况且不是就不是吧,可能是印书坊的人将书封装错了,你为何如此表情凝重?”
“你知道《稽神录》的作者,与《江淮异人录》的作者是什么关系吗?”我问她。季明媚惘然摇了摇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江淮异人录》的作者是吴淑,而《稽神录》的作者则是徐铉,两人都是北宋初年人士。”
“那又怎样?”季明媚还是有些不解,不知道我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我看着她,慢慢地说道:“徐铉,是吴淑的岳丈。”
季明媚皱起眉来,定下神仔细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忽然惊声道:“这……这不是暗合了今日在林家发生的事吗?”
今日在林家,我们都以为被角兽扑倒的是林语斌,但事实上却是他的岳丈袁初墨;在书肆中买的这本书,我们都以为作者是吴淑,但事实上却是他的岳丈徐铉。
书与人的事如出一辙,而且这本书是二夫人书肆中卖的。书肆是林家所开,也就是说书是林家书坊印制的。所以林家出的书,暗示了林家今日发生的事。这究竟是纯属巧合,还是个中别有深意?
季明媚想明白了此中关联,顿时神情也与我一样凝重起来,“所以在这件事中,不但林夫人难逃干系,二夫人也身在其中?”
我摇头道:“那倒未必,书是林家书坊所印,二夫人只是负责售卖,事情是否与她有关还不好下定论。”
话虽是这么说,既然此书或与林家事有关,我便想着要去告诉镇长一声,也算是一条线索,顺便也看看林语斌被找到没有。我将想法与季明媚说了,她也点点头,拿了书与我一道出门。
镇长在与我们分别时,便告知了我们镇公所的方位,让我们有事便去找他,所以我们一出门就径往那边行去。行到半道时路过一条小巷,前面忽然有个人影走过去了。季明媚眼尖,一下就拉住了我,低声道:“林家的管事!”
我定睛一看,前面那急匆匆低头走过去的,可不就是林家的管事吗。我和季明媚对视一眼,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季明媚见我点头,当即便蹑手蹑脚跟了上去。我吃了一惊,急忙跟在她后面也去了,又不敢大声叫住她,怕惊动了前面的林管事。
林管事七拐八绕地走过了几条巷子,来到一处宅院前便推门走了进去。季明媚见状正要跟过去,我连忙拉住了她,问她:“你要做什么?”
“啊,不是你让我跟过来的吗?”季明媚也很惊奇。
“我什么时候让你跟过来了?”我没好气地道。
“那你朝我点什么头!”季明媚嗔道。
“你说那是林家管事,我点头表示你说的对啊。”我朝她一摊手,“我们要去镇公所,却跟着人家到这里来做什么?”
季明媚张大了嘴看我,过了半晌才甩开我的手道:“反正都到这了,就过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呗。”
“这是林家的印书坊,他是林家的管事,到这里来有什么不妥吗?”我指着宅子前的牌子道。
“此刻林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在林家帮衬却到这里来,”季明媚对我嗤之以鼻,“你不觉得奇怪吗?”
“青天白日的,他又没有遮掩自己的身形,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道,“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之前来这里做的事还未做完,而这事又很着急,所以他才不顾家中出事急匆匆又赶了过来。”
正说着,我本要拉着季明媚离开,就在这时,印书坊前面的路上忽然出现了一只木色的猫。它不知从哪里出现,就这样施施然地走在路上,慢慢朝着印书坊走近,正是之前出现在东林草堂的那只角兽!
我和季明媚同时大吃一惊,那角兽似乎感应到了我们藏在墙角处,走到印书坊门前时还停下了脚步,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想到它之前在草堂看的书是《随园食单》,忍不住背上一阵发凉。
季明媚也呆住了,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走到印书坊门口,然后伸出一只爪子,就像一个人一样一下将门推开了,然后闪身进了印书坊。季明媚看了我一眼,咽了口口水,“怎么样,我们去看看吗?”
我咬了咬牙,道:“走!”
我们来到印书坊门前,里面是个小院,门既然已被角兽推开,我们便直接走了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了浓重的油墨味,院中四处堆放着印板,有些散乱,那只角兽却不见了踪迹。我们在院中四下打量了一会儿,便朝着屋舍走去。
屋舍颇为宽敞,看着像是个大通间,想必正是印书的场所。屋舍的门是关着的,我们走到窗户处觑眼往里望去,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印书的工人,就连林家管事也不见踪迹,自然也不见那只角兽。
这一人一猫进了印书坊之后,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们正在疑惑间,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什么人?”
我们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看,只见林家管事正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木棒,显然是从墙角处走过来,又将我们当作了贼。不过我们一转过身来,他便愣道:“怎么是你们二位?”
“我们在路上看到你,还以为你找到你家先生了,所以跟过来瞧瞧。”季明媚不等我开口便抢先一步道,“可是我没看到林先生啊,怎么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还到这里来?”
“哦,”林管事愣了愣,“书坊里新出了一批书,是收了定金要交付外地书商的。我方才走得急忘了锁门,忧心会有人闯进来,所以回报给夫人后便急忙过来查看了。”
“那……你方才没看见什么东西走进来吗?”季明媚试探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