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季明媚都点头,我赔笑道:“豆腐坊那人也真奇怪,吴汉祥已然不在人世,他直接告知我们便是,怎么却将我们引到坟地去了。”
镇长嘿然笑道:“可能那人是想让你去通知吴汉祥,他的墙角被人挖了。”
季明媚见他说得有趣,也笑道:“原来那人是个小偷,刚好被我们撞破,所以才将我们骗往别处去。”
她刚才被吓得狠了,这时放松下来,虽然到了镇公所却笑得开心。不过我听了这话却打了个寒战,因为镇长那话的意思,根本不是指那人是小偷,而是说那人与吴汉祥的遗孀有苟且之事。
但是既然如此,那人又怎会、怎敢指使我们去吴汉祥的坟地呢?所以镇长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嘲讽我们信口开河。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相信我们说的话。那么我们之前在豆腐坊遇到的那人,很可能给我们下了什么套。
果然,镇长听了季明媚的话后笑眯眯地道:“吴汉祥十几年前死后,全家就只剩下了一个寡妇。不知你们见到的那个从寡妇屋里走出的男人,又是谁呢?”
我闻言打了个哆嗦,寡妇门前是非多,吴汉祥只留下一个遗孀,而我们却说从她的屋中走出了个男人。这话属于污人清白,若是刚烈些的女子听到这样的话,有些甚至会以死来自证清白。
若非有确凿的证据,一般人绝不敢在背后这样说人。我们在吴汉祥的坟上被抓到,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虽然说的都是实话,听起来却显得极其无耻。我额上微微冒汗,咽了口口水道:“或……或许那人是来买豆腐的?”
“入夜时分去寡妇家买豆腐,现买现吃吗?”镇长还是笑眯眯的,就跟他经常干这种事似的。
“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你怎么老笑呀,胳肢窝被人踩了?”季明媚生气道,“寡妇屋里走出个男人怎么了,万一家里来亲戚了呢?我们只说有个男人和我们搭话,瞧你这表情,却在说他们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不是!”
她越说越生气,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差点戳到镇长的鼻子上,“寡妇人家的,经得起你这么编排么,你是要逼死她么!你……丧心病狂!”
镇长被她说得张大了嘴,看那表情,似乎不是胳肢窝被人踩了而是脸被人踩了。我在一旁听得肃然起敬,心想这种颠倒是非的看家本事,绝非仓促之间可以练就的,季姑娘应该在这上面下过苦工。
季明媚说着说着,又替那寡妇伤心起来,连语气都呜咽了,“人家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这十几年守身如玉说着好听,日子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你还这样编排人家……”
说着,几滴眼泪也应时应景地从她眼眶里跳出来,顺着鼻梁缓缓滑落。我咽了口口水,对那几滴招之即来的泪珠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没忍住给她叫了声好。
镇长困惑地看看季明媚,又看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间就变成了个杀千刀的。这时季明媚还要再接再厉,他见状忙道:“我我……我去豆腐坊问问那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你可千万别再说了。”
他可能觉得若是季明媚继续往下说,他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所以逃也似的从关押我们的这间房中离去了。季明媚见他出去了,静静地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喂,包袱里有吃的没有,我饿啦。”
我还沉浸在她对镇长的控诉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季明媚朝我走了过来,将我肩上的包袱取下随意翻动着,然后从中找出一块云片糕掰成两半,一边吃一边对我嗔道:“你站着干什么呀,去桌上倒杯水给我,我都噎死啦。”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却没事人一样吃着云片糕,好像刚才声泪俱下的那个人不是她。我看得心中发毛,急忙过去倒了杯水,恭恭敬敬地递给她。季明媚一屁股坐到了桌旁,朝我举起两手,示意自己手上没空。
我见状又将杯子凑向了她嘴边,季明媚咬住杯沿啜了一口,然后长出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道:“你待我真好呀。”
“还好还好。”我干笑一声。这一路走来,我算是领教了这位季姑娘的手段。此人从季家跟着我出来,除了几身换洗的衣物外什么也没带,可是这一路上变化之多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叫人目瞪口呆。
若不是她那张脸一直都没变化,我一度还以为季家不止生了一个女儿,而是生了一窝。这时季明媚吃饱喝足了,惬意地将腿盘在了椅子上,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她捶捶背,便听她道:“文岭山崩的幕后真凶若真是胡小天,你说他有什么企图呢?”
自从得知是胡小天唆使船夫等人制造文岭山崩后,我本要立刻上虎山去质问他,可是季明媚却说此事是船夫的片面之言,加之船夫又自沉到河底去了,更是死无对证,如果胡小天不承认,那么就算我们找到了胡小天,也不能将他如何。
我听了觉得有理,便与她一道来到鹤上镇,本想找到吴汉祥,搜寻胡小天是主使者的直接证据。不料到了鹤上镇后,却赫然发现吴汉祥已然死去十九年。然而船夫却说他与吴汉祥一道制造文岭山崩,前后将近二十年。
所以此事实在说不通,但是我此时却无暇去想它,因为脑海里全是季明媚之前对我说的话。在潭头镇时,我得知自己遇上的所有组织的人都在骗我,顿时又惊又怒。季明媚为了安抚我,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组织的事都说了。
她告诉我,这个已经沉睡了二十年的组织名叫六艺会,是根据儒家六艺取的名字,共分为六部。据说组织成立于南宋末年,本是一帮儒生为了救亡图存成立的,其成员包括当时的大儒、世家、巨商,也有贩夫走卒和山野僧道,构成极为庞杂。
崖山之战后宋朝灭亡,六艺会便转入民间,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反而比成立当初更为强大,其触角伸入了社会的方方面面,足以对整个国家的层面产生巨大的影响。这是当初成立六艺会的那帮人没有想到的,等后来人发现了这一点时,却不禁感觉到了害怕。
因为这样一股巨大的能量,无论掌握在谁手里都能搅起翻江倒海的波浪。若是掌握者心术不良,便会对国家民族造成巨大的伤害。有鉴于此,六艺会的几位首领再次碰面,商量怎么将这只巨兽关进笼子里。
他们最后商量出一个结果,就是将六艺会掌握的能量与首领者隔离。具体方法为铸造六枚陨铁牌,由六部各执一枚,等非常时期到来时,六部再将牌子交由选出的首领,统一调配六艺会能量。
六艺会所属的产业与能量,都是只认牌子不认人。所以在平时,因为集不齐六枚陨铁牌,谁也调动不了组织,而执掌陨铁牌的各部负责人也不能以此牟利。所以一直以来,虽然六艺会的能量越来越大,但是执掌铁牌的各家却极少有巨富之家,反而大多隐居在乡野之地。
二十多年前的清末,正是家国巨变之时。这当然算得上是非常时期,于是六艺会便活跃起来,暗中扶持了许多革命者与热血社团,本指望他们能拯救家国于危难,谁知其中许多人却在后来背离了救国救民的初衷,做出了许多让人大失所望的事来。
当时六艺会的首领正是魏如涛,他对这样的乱局极其失望,于是召集了主要的负责人商讨对策,提出暂时退出对时局的干预,等局势稍微明朗一些时再视情况做出应对。彼时袁世凯正要行复辟事,引发举国公愤,六艺会要在这时退出对时局的干预,自然引发了许多反对的意见。
但是当时魏如涛的声望极高,加上文老太爷也赞成他的老成持重,所以此事就定了下来。魏如涛将手中的六枚陨铁牌退回各部,约定二十年后各部再聚集,重新评估时局。此后六部散入各地蛰伏,只有古音等人还在不断奔走,奉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因为这几个人只是以自己的名义参与时局,并没有涉及六艺会,所以组织也并未干涉他们。当初魏家惨案发生时,周芷儿曾与魏如涛有过争执,起因就是六艺会退出了对时局的干预,导致周芷儿的父亲只身参与到反袁战争中去,最后死在了战场上。
魏如涛觉得周芷儿正是因此对他心怀怨恨,所以才在岫红和郎家的设计下,认定了是她要害魏知言,最后造就了魏家惨案。
一直以来我都在探寻组织的真面目,这时季明媚忽然一下将面纱揭开,倒让我有些不适应。我想到自己的父祖辈曾为家国抛洒热血,心中自然也大为振奋。不过最让我震惊的是,季明媚居然说我就是六艺会的新首领。
而当初文老太爷让我上路的目的,正是让我去促成当年的二十年之约,同时将各部首领手中的牌子收齐,以再次对时局做出应对。我之前一路走来所遇到的锦笛、胡小天等人,其实手里都有一枚牌子。
他们本该在见到我之后,将牌子都交给我,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然没有一个人向我说起这事,更没有人将牌子交给我。当时在梅花镇,季有节就是在得知这种情况后,才面露惊讶之情。
他反复思量之后,觉得这其中可能出了什么状况,所以当下决定也向我隐瞒此事。后来季明媚闹着要跟我走,他便将牌子交给了季明媚,并交代她,若是我将其余五枚牌子集齐了,便将她的这一枚也交给我。
这才是他纵容季明媚胡闹,同意她跟我走的真正原因。
至于为什么我会是新的首领,季明媚说,那是因为文老太爷亲手将我从树上“摘”了下来,而这正是六艺会认定首领的仪式。这仪式的寓意是,被“摘下”者是从华夏的土地上长出来的,根在华夏,要以守护华夏为己任。
所以当初我离开文岭时,老太爷才会交代我,如果有人问起我的来历,就说我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我听了季明媚的话自然激动万分,倒不是因为自己忽然就成了组织的首领,而是因为自己终于加入到了父辈的行列中去,可以继续他们未竟的事业。
只是季明媚虽然将大部分事都告知了我,但是在我问起那封空白的信时,她却又有些闪烁其词,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说。我想到她违背了季有节的嘱咐,只是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心中一阵柔软,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说,胡小天谋划文魏两家,到底有何意图呢?”季明媚低垂着眼睑沉思,长长的睫毛将眼睛都遮住了,让人想起池塘边的垂柳,“若说他意在二十年之约,可是无论如何,首领的位置也轮不到他,那他做出这些事所为何来呢?”
“首领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为什么?”我问道,“再找几个组织的人也将他从树上‘摘下’,不可行吗?”
“不可行。”季明媚答道,“如今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接任首领。”
“嗯?”我诧异地看着她,眼里全是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