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人出现,就是为了带你去看一眼须弥山寺?”我向季有节说了昨晚的事,他便问道。
“我觉得不像。”我皱眉道,“他好像误会我是镇公所的人,和我说起辛如一之死与二十年前的一桩公案有关,因为辛如一烧毁了芥子里的须弥山寺,所以他到芥子之外的世界来杀他。”
季有节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你真的看见那座寺庙了?”
“千真万确。”我沉思了一下答道,“不过我并没有进去过。”
“那你觉得,此事有没有造假的可能?”
“按说我已经眼见为实,但此事实在太过离奇无稽,我不敢说。哦,对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昨晚在小巷中,他似乎是想向我自首,可偏偏就在此时我晕了过去,看起来倒像是有人在阻止他似的。”
“所以当时在小巷中的人,不止你们两个?”
我想了想后,肯定地点点头,因为当时我与那人是面对面站着,然而让我昏过去的那一击却是来自身后。如果当时真有第三者在场,这人阻止他自首,自然是他的同伙,怕他自首后会牵连到自己。
所以在辛如一一案中,凶手很可能不止一个人。可这人究竟会是谁呢?我和季有节对视一眼,想到辛如一听了辛馥臻所述,明知是须弥山寺的人来找他,却还是跟着她去了,而最后尸首却出现在了辛家。
现在事情分成了两种情况。一种是芥子里真的有一个世界,而凶手可以借由芥子自由来去,那带着辛如一尸首回辛家自然轻而易举。
第二种情况是芥子里的世界根本不存在,那么辛如一的尸首是怎么回到辛家的?
这种情况下最大的可能,就是辛如一其实根本没离开过辛家,他就是死在家里的。不过这样一来,辛家所有人都有同谋的嫌疑,否则他们为何会编造这样一套说辞,说辛如一是和须弥山寺一道消失的?
那人亲口承认,辛如一的死与二十年前须弥山寺的公案有关。既然如此,为何整个辛家都合起伙来谋害辛如一呢,他们明显与二十年前的公案无关,否则也不会等了这二十年。况且,这其中还有一个是辛如一的亲生女儿。
“当时我离开辛家后,余妈在辛家吗?”事情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我将心中的想法都和季有节做了交流,然后问他。余妈当时从禅堂中跑出,我们都没注意她是不是还留在辛家。
“你怀疑巷子里的第三个人,可能是余妈?”季有节皱眉道,“当时余妈确实不在辛家,不过我以为她是被敲窗声吓到了,又怕被辛馥臻看到自己带人去禅堂,所以跑出了辛家。”
“我们都以为余妈对辛家有不轨之心,但是你想过没有,余妈在辛家数十年,不说忠心耿耿,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出卖辛家?”
“你怀疑余妈将我们引入禅堂,其实是故意的,辛家的人想让我们看到那些壁画?可这是为了什么呢?”
“现在整件事情好像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芥子里有一个世界。辛如一死了,总要有个凶手,如果能让我们觉得凶手藏在芥子世界里,而我们鞭长莫及,那此事岂非可以不了了之?”
“所以余妈或者说辛家人的目的,就是想让这件事就此结案?”
“目前这都还只是我的猜测,如果芥子里真的有一个世界,那这些自然都不成立。”我虽然亲眼看到过须弥山寺,但心底不知怎的,却总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现在我们要弄清两件事,一是芥子里到底存不存在须弥山寺,二是当年的那桩公案到底是怎么回事,辛如一为何放火烧了须弥山寺。”季有节道。
“这两件事合起来,其实就是一件事。那和尚昨晚找我时曾有自首的迹象,只要找到他,或许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可是我们上哪找他去呢,找个芥子钻进去?”
我沉吟道:“那和尚当时在禅堂中痛哭流涕,或许是因为破戒杀人的缘故,他自称还俗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猜他或许是自小便出家,所以极为虔诚。如果他不住在芥子里,便极有可能投宿在附近的寺院里。”
“当时辛馥臻等人遇到那和尚,就是在从云门寺回来的路上。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云门寺看看好了。”
他说着便出门去叫乡勇套车,没多久就进来叫我,不过并没有叫乡勇随行。这是我的意思,既然那和尚有自首的倾向,就不必兴师动众搞得像是去抓人似的。我和他一道坐上马车一路往云门寺驶去,大约半个时辰后便到了。
云门寺建在半山腰上,寺院虽然不大,但是因为居高临下,所以气势颇为恢宏。季有节将马车停在门口,和我一道走进了寺门。云门寺里只有一个住持僧,此外别无他人。季有节在大殿里找到他,向他打听寺里有没有外来的和尚在此挂单。
住持僧年纪颇大了,坐在椅子上一摇一晃,一副随时会去见佛祖的模样,闻言只是微笑道:“烧香随喜,各凭心意,佛祖不会见怪。”
这话说得牛唇不对马嘴,我和季有节面面相觑。我怀疑他根本没听清季有节说什么,便加重了语气道:“敢问大师,最近有游方和尚在此挂单吗?”
大师德高望重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烧香随喜,各凭心意,佛祖不会见怪。”
敢情他真是耳背,不管人家问什么都是这句话。我们顿时都哭笑不得,只好朝他合十行礼,转身离去。不料我们刚转身,他又冷不丁地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你猜佛祖说了什么?”
我回过头道:“佛祖说了什么?”
“佛祖说,僧在后院。”
原来那人真的在寺里挂单,既然他要告诉我们,却不知为何不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这座寺叫云门寺,云门宗是禅宗五家七宗之一,这寺想必也是禅宗的寺院,所以和尚说话也都玄乎其玄。
我愣了一愣,对他道:“替我谢谢佛祖。”
住持僧闭上眼睛,不再答话。我和季有节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转身出了大殿,来到后院的僧舍。僧舍是颇为简陋的一排平房,我们刚走到一间房前,便透过窗户看见里面有个人在擦拭身子,**着上身。
他整个上身都没有一处完好之处,密密麻麻的全是香炷烧出的疤痕。我看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听见了香头钻入皮肉发出嗤嗤的声音。那人面色平静,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也并不慌张,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朝我们点了点头,示意我们走进去。
季有节看了我一眼,率先走了进去,我跟随在后。那人将布放到一旁,一边穿衣服一边道:“你们来了。”
“你在等我们?”我问他,指着他身上的香疤道,“你究竟和辛如一有多大的仇,以至于他都死了,你还要往身上烧疤记住这段仇恨。”
“这不是为了记住仇恨,”那人平静地道,“而是为了遏制**。你知道吗,**是活的,一旦钻进人的身体就会生根,除不尽烧不断。”
“可是,人真能断七情灭六欲吗?”我反驳道,“人活着,饿了要吃冷了要穿,这都是**。若是断绝了**,岂不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得不错,人生来是**的奴仆。但即使是为奴做仆,也可以堂堂正正不卑不亢,比如穿衣吃饭,做活营生。可是有的人当奴仆却当得丑态百出,对**百般逢迎,成了**的丑奴儿。”
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无道理。“所以你如此执着于报仇,也是**的丑奴儿吗?”
“不错。”他静静地道,“这些年来我日日被仇恨啮咬,夜夜不得安宁,实在是最最丑恶的丑奴儿。”
“我虽然亲眼见到过须弥山寺,却总有些不信。你能告诉我,芥子里真的有一个世界吗?”
“没有。‘须弥山藏于芥子’不过是一句佛家奥义,而我们的须弥山寺在芥子山的深山之中。”
我听得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有一座寺叫须弥山寺,它不在芥子里,而是在现实中一座叫芥子山的山中。季有节也听明白了,自然也有些许多疑问,却看了我一眼后没有开口,显然是准备让我来问。
“辛如一为何放火烧毁了须弥山寺?”我问那人。他既然在这里等我们,想必不会再有什么隐瞒。
那人穿好衣服后将布仔细地叠好,然后微微出了会儿神,这才道:“我叫辛守一,这是我的法名,正如辛如一是他的法名。这名字是师父替我们取的,师父就是须弥山寺的住持僧。”
“你……你们是师兄弟?”这两个法名如此近似,任谁听了也都猜得出来。既然如此,辛如一放火烧毁须弥山寺等于欺师灭祖,难怪辛守一要杀他。
“我从小在寺里长大,他却不是。”辛守一沉默了一阵道,所谓“须弥山藏于芥子”,是因为须弥山寺在芥子山中,所以寺内一向自认为寺院在芥子里,这不过是一种自喻罢了。须弥山寺藏于芥子山深处,本来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自耕自种相依为命。
有一天,有个年轻人因为躲避战乱的缘故,走入了芥子山深处。他走入寺庙时发生了一些事,正如辛家禅堂的壁画上所绘。师父认为他很有慧根,为了传法于他不惜诈死。那时山外兵荒马乱,他无处可去,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师父给他起了法名叫辛如一。
须弥山寺虽然避世,但是数百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却极为可观,师父既然传法给了辛如一,便也将这些财富交给了他。就这样过了几年,辛如一忽然提出要还俗出山去。师父拦不住他,便也只好随他去,只是他出山可以,却不能将寺内的财富带出山去。
辛如一答应了,当天晚上却用烛台将师父砸死,然后放了把火将须弥山寺烧毁,带着寺内的财富出山去了。
我和季有节听了他的叙述,这才知道为何辛如一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世来历。他做下了这种事,出山后先是救下了秦老太爷,而后又照顾其貌不扬的秦小姐一生,更是将整件事的经过画在了禅堂中,这其中或许是存了赎罪与后悔的心思吧。
所以,辛馥臻所述以及禅堂壁画所画的事,其实说的都是辛如一自己,而我们之前却一直都以为是辛守一。至于辛守一又是什么人,我问了他,他答道,他其实是寺内的那个小沙弥。
“那些窗外变化多端的花,以及自己会升高一层的僧舍又是怎么回事,也是某种隐喻吗?”我还有些事不明白,一并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