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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长得这么俊俏,作甚去当了和尚啊?”她问他,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不解。

    “老实说,这事真的是稀里糊涂,我至今也没搞明白。”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咦,这事还能稀里糊涂吗?”她好奇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他踌躇了一下,说道:“告诉你也没什么,不过你可别觉得我是在打诳语才好。”

    “好,我信你。和尚不能打诳语,不然死了会下拔舌地狱。”她咯咯笑道,觉得与这和尚说得极为投缘,心中很是高兴。

    “那我就说了。”他说道,那一年,他只身一人来到这间古刹游玩,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僧舍里,在一间房外看见一个老和尚正倒头大睡,而窗前的一丛玫瑰正开得意定神闲。他吃了一惊,和尚窗前居然有玫瑰的娇艳,这已经是跟吃肉差不多的破荤了。

    就在他颇感费解时,房中的老和尚打了个哈欠醒过来,然后对着窗外道:“你来了?进来吧。”

    他愣道:“你知道我是谁啊,就叫我进来?”

    “这可奇怪了,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倒来问我。”

    “那你叫我进去做什么?”

    “既然来了,你还想逃吗?”老和尚道,机锋很盛的样子。

    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和尚,他心想,指着窗前的玫瑰道:“你看,和尚窗前,玫瑰似火,真是六根未净啊。”

    老和尚一笑:“小小年纪,眼神不好,这分明是一株石榴树,怎么是玫瑰呢?”

    他抬头一看,刚才那一簇玫瑰的地盘上,果然摇曳着一株石榴,树杈上还有一只小小的鸟在蹦蹦跳跳。

    他呆了呆,然后从窗外爬进了房间。老和尚笑眯眯地道:“有门不走,爬窗。”

    他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有花不赏,等果。”

    老和尚很高兴:“好,好,你终于来了。”

    “我是谁啊?”他再次惊笑。

    “你看,这是你第二次问自己是谁了,你对自己的身世真那么疑惑吗?”

    他说:“那你又是谁?”

    老和尚摇摇头,有些悲天悯人:“自己都还没搞清楚,还问别人!”

    他生气了:“好好,我不问。”说着返身就走。

    老和尚摇摇头:“你走不得。”

    “为何?”他问。

    “因为你找不到门在哪里。”老和尚答。

    他四下看了看,果然没有门,不禁挠了挠后脑勺:“真是奇怪,一间没有门的房间。”

    老和尚道:“有什么奇怪,是你自己不要门的。”

    “怎么是我自己不要门的?”他奇道。

    “要门的人,如何会从窗户爬进来?”老和尚冷笑。

    他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大不了,我再从窗户爬出去。”

    他说着就走到窗前,不料刚往外一看就又愣在了当地,因为这房间不知几时竟升高了一层,从一楼变成了二楼,此时要出去就跟跳楼无异了。他一时惊住了,回过头来问老和尚:“这是怎么回事?”

    老和尚掩嘴笑道:“贼船易上不易下。”

    他有些气馁,在窗边踱了几步,道:“好吧,你千方百计要留我在这里,有什么意图呢?”

    老和尚肃然道:“我要传法于你。”

    他推辞道:“我不愿出家。”

    老和尚道:“成家几年了?”

    他道:“尚未成家。”

    老和尚嗤声道:“既然没成家,何来出家之说?”

    他道:“我没法戒荤的。”

    老和尚哈哈大笑,从床底下端出一盘红烧肉:“佛并不禁止你吃荤,是你禁止佛吃荤。”

    他再辞道:“我没办法念经诵佛的。”

    老和尚道:“祖师玄旨都是破草鞋,宁可赤脚,不穿最好。”

    他两手一摊:“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信佛。”

    老和尚很欣慰:“这样最好,干脆自己做佛。”

    他惊奇万分:“我也能成佛?”

    老和尚点头:“能。”

    “那我什么时候成佛?”他问。

    “待虚空落地时。”老和尚答。

    “虚空何时落地?”他再问。

    “待你成佛时。”老和尚再答。

    “那你什么时候成佛呢?”

    “我不成佛。”

    “为什么?”

    “因为一切万物都能成佛。”

    “一切万物都能成佛,单单你不能?”

    “我不是一切万物。”

    “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是东西。”

    “你把我搞糊涂了。简单点说吧,你会什么?”他有些失去耐心了。

    “我会坐化。”老和尚欣然道。

    何谓坐化?就是说死就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本事,过程完全省略,两眼一闭,腿都不用伸,就直接撒手西去。

    他走近坐在床上的老和尚,只见他一动不动,没气了,不禁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呀”的一声,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扇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小沙弥,冲他点点头,问道:“死了?”

    他怔了一下,心想难道这寺院里的和尚都会未卜先知不成?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住持,请随我来。”

    “谁是住持?”他问道,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谁应,谁就是。”小沙弥笑眯眯的。

    “不要误会,不要误会。”他慌忙冲小沙弥摆手,“我只是无意间闯入的,谁想却遇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和尚。”

    小沙弥“啊”了一声:“阿弥陀佛,谁也不是有意来到这个世上的。你无意,他也无意,有意的是我。”

    “这……真是一所奇怪的寺院,一群奇怪的和尚。”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嘟囔道。

    “不要奇怪,师父早有吩咐,今天是个好日子,会有新住持来送他坐化。”小沙弥呵呵一笑,虽然小小年纪,眼神却炯炯发亮。

    他怒气冲冲地喊道:“我不当和尚,只听说过强抢民女的,没听说过还有强剃头发的。”

    “你非当不可。”小沙弥和气地道,“你看,一个老和尚,一个年轻人,两人共处一室。老和尚说死就死了,这就是谋杀啊,师父早有预料的。”

    他听得目瞪口呆,心想,难道上天为了让他在这一天当和尚,早在他出生前六十年就先出生了一个老和尚,并安排他在自己面前说死就死?

    小沙弥继续和颜悦色地道:“你看,老和尚就死在这里,有缘,就是他向你传法,无缘,就是你对他谋杀。可见缘之一字,实在是诸多奇妙啊。”

    他脑袋一乱,顿时说不出话来。小沙弥伸手把门推大,毕恭毕敬:“住持,请随我来。”自己当先就走了出去。

    他无奈之下,只得随他走出房间。出外一看,还是在一层,一条走廊直直地铺向前,两旁是众多僧舍,青砖灰瓦,很是好看。他出了门回头一望,只见那长在窗前的植物,此时又变成了一丛竹子。

    他惊叫一声,指着窗前那变化多端的植物道:“那棵石榴树哪去了?”

    小沙弥诧异道:“从来没有石榴树,何来哪去之说?”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那丛玫瑰呢?”

    小沙弥老老实实地答道:“开在石榴树下。”

    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在小沙弥的带领下,被剥下了衣服换上了僧袍,然后剃了光头,当上了这里的主持。

    “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当了和尚。”他说完后对她道,“好了,你一定以为我是在骗你。”

    “你自然是在骗人。”她咯咯笑道,这样的离奇经历别说是她,就是十余岁的小姑娘都不会信。不过她心中还是很高兴,因为眼前的这和尚十分俊俏,虽然年纪比她大了十来岁,却别有一番沉稳的神色,让人入迷。

    “这是个禅宗故事,是不是?”她父亲就笃信禅宗,一本《五灯会元》翻得烂熟于胸。她虽然不爱看书,可是耳濡目染,也听出来刚才的故事像是一桩禅宗公案。

    “不错,这确实是一桩公案,不过这桩公案是关于谁的,你可猜不着了。”和尚笑道,“你一定对我刚才所述十分疑惑吧,不打紧,你跟我来。”

    他说着上前牵起她的手,径直往僧舍方向行去。她被他牵着,脸一下红了,却没有挣脱,而是默默跟着他走入了僧舍。刚来到一间僧舍外,她就大吃了一惊,因为这间僧舍窗外居然正开着几株玫瑰,艳若少女红唇!

    和尚看着她吃惊的表情微微一笑,又牵着她从窗外翻进了僧舍。她跨入僧舍中,先打量了一下房间,只见僧舍简洁之极,只有一床一几,此外别无他物。他站在窗前等她打量完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窗前来。

    她走到窗前朝窗外一看,顿时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刚才窗外的那丛玫瑰,此时居然已经变成了一株石榴。石榴树枝叶摇曳,一只小小的鸟正在枝丫上蹦跶跳动,红嘴黑毛,看着十分可爱。

    那些她以为是禅宗公案的事,此刻居然在她眼前一一重演!

    她心一颤,扭头朝他看去。和尚微笑不语,她心中也不知是惊是怕,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和尚才看着她忽然道:“我要还俗。”

    “啊?”她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心跳忽然加速,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

    “等再有我禅宗子弟到这僧舍中的时候。”和尚道,“至于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她听着他的话,忽然心中一动,对他说:“我们出去吧。”

    这僧舍中四面墙壁森严,并没有门。但是他听她说要出去,就走过去在墙上伸手一推,墙上就忽然现出一扇门来。他将门推开,请她一道从门中走出了。等转过长廊,来到僧舍窗外时,那株石榴树便又变成了竹子。

    她无心理会这些,急匆匆地找到了与她一起来的家人,然后向和尚辞了行,回家去了。回到家后,她立刻便将遇到的事讲给了她的父亲听,她父亲自然也是惊讶无比,怀疑她在哄骗自己。

    此事是她亲眼所见,所以她指天指地发起了誓,她父亲这才将信将疑,一时起了好奇的心思,就和女儿一道出发,又去了那古怪的寺庙一探究竟。等到了寺庙,来到那间僧舍之中,那和尚正端坐在里面,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她的父亲深谙禅理,和他一谈之下也大为惊叹,万万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居然真的是禅宗大家,其言辞机锋较之历代高僧都毫不逊色。两人在那论禅直到深夜,她的父亲才忽然话锋一转,问他:“听说你要还俗?”

    和尚毫不犹豫地答道:“不错。”

    “几时还俗?”她父亲追问。

    “现在。”和尚微笑答道,接着就请他们在寺里住下。夜已经很深,他们父女便就在寺里住下了,准备等第二日再接着详谈。她独自住了一间僧舍,想起父亲与和尚谈得十分投缘,心中高兴,便枕着一腔香甜的心思睡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的日光拜访她的窗户时,她起床伸了个懒腰,伸手推开了窗户。可是等窗户推开了,她伸出的手却僵住了,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窗户外断壁残垣,一派荒芜,昨日那间金碧辉煌的寺院已经不翼而飞。

    同样不翼而飞的还有和尚与她的父亲。在废墟上,她发现了一粒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