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见所有人都走了,也对我道:“打扰先生清梦了,趁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辰,请先生去闭会儿眼吧。”
我早已没了睡意,便摇摇头,问他现在土匪围村,可有什么办法解决。族长面色疲惫,不复在众人面前的强势,叹气道:“能有什么办法,只希望他们围了几天村子后,会自己退去吧。”
他说话的语气中透着无力与苦涩,我闻言默然,确实,面对这样一群全副武装的土匪,他一个寻常老者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沉默了一阵,忍不住问道:“老族长救过虎啸天,不是说虎山与小杨村结下了一份情谊吗,怎的这些土匪说围村就围村了?”
“要不怎么说是土匪呢,况且大当家都不在了,还能指望他们记住上一辈的情分吗?”族长苦笑一声,语气低沉,“这也是我们不与虎山交往过密的原因,本想着保持适当的距离,还能维持这一份情谊,谁曾想虎山说翻脸就翻脸了。唉,可惜了老族长的一条命啊!”
我听得也是苦笑一声,土匪的情谊就像三月的雪,说融化就融化了。今夜之后,虎山与小杨村恐怕又要成世仇。族长对今夜的事十分愤懑,反复念叨着,谁叫人家有枪呢。
我亲眼目睹了虎山的跋扈,对小杨村的遭遇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只好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安慰族长。族长朝我笑笑,笑容里全是心酸,让我不要陪他干坐了,赶紧去闭一会儿眼吧。
我心想在这坐着确实无济于事,反而惹他心烦,也就真的回了下榻的房间,由于昨夜并没有睡多长时间,所以回房后在床上眯着,竟真的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后,天色已经被晨起的炊烟熏成了米汤色,稀薄而寡淡。我睁开眼,起来洗漱后就发现族长面有喜色,顿时也心中一喜,忙问他是不是村口的土匪退去了。
族长笑着点点头,显得极为高兴,一直在说,小杨村与虎山还是有情分的啊!一边说着,一边替我舀了一碗米汤,又给我拿了两个煮鸡蛋。我也替他高兴,米汤喝起来也就特别有滋味。
吃完早膳后,我帮着族长将碗筷收拾了。昨夜那样的情景,我自然不可能将信交给虎小山,既然今日虎山的人退去了,我便准备再度出发去虎山送信,谁知还没等我开口向族长辞行,杨思昭就火急火燎地从外面闯了进来,嘴里大叫道:“出事了,出事了族长!”
族长面色一沉,呵斥他道:“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这般沉不住气,叫先生笑话吗?”
杨思昭被他训斥,急忙站定了脚步,缩了缩脖子欲言又止。族长皱眉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杨思昭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一下气息,这才说道:“思远和他媳妇,都不见了!”
“什么!”族长惊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过了半晌才道,“到处都找过了吗?”
“全村都找过了,不见人影。”杨思昭迟疑了一下,小声道,“你说,会不会是虎山的人半夜里摸进来,将他们都绑走了?”
族长没有回答他,而是一个快步抢出了门口,急匆匆地去往杨思远家了。我也跟着他去了,杨思远家果然空了,族长叫了村里的后生们到处再找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人。大家都说,两个大活人不可能自己不见了,一定是虎山的人摸黑进来,将人绑走了。
族长气得脸都白了,嘴唇一直在哆嗦,村里的汉子们也都气愤难当,叫嚷着要上虎山讨个说法。族长闭着眼,两行浊泪趁他不备,悄然从他眼角掉落。他闭着眼大喝一声,然后睁眼道:“你们去虎山作甚,送死吗?”
汉子们都闭了嘴,却还是愤愤不平。我眼见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心中也出奇愤怒,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族长似乎一下被这事击倒了,苍老了许多,缓声道:“散了吧,都散了吧。”
“散了?此事就这么算了吗!”杨思昭急道,“虎山也欺人太甚了,若不讨个说法,小杨村从此不用做人了,谁家还敢将姑娘嫁到小杨村来!”
“小杨村什么时候在土匪跟前做过人了?”族长抬着头看着苍穹,似乎在质问苍天什么,“百十年来,还不是任人拿捏。原以为老族长的一条命,能给村里换取几年的安宁,谁知道,唉。”
他悲哀地环视了众人一眼,慢慢地道:“都散了吧,你们去虎山能做什么呢?还是让我这把老骨头去吧。我要去问一问虎山,他们罔顾虎啸天当着山神爷立下的誓,就不怕天理难容吗!如果他们不给一个说法,我就把我这把老骨头留在虎山!”
小杨村的人都红了眼,悲怆地望着族长,全都将拳头握得死死的。我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陪你去虎山!”
众人都转过身来看我,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就是因为我透露了绣屏在小杨村,虎山才会到小杨村来抢人,此事我责无旁贷,就与族长一道去虎山问问,此事仁义何在,天理何存!”
族长哈哈大笑:“好,先生是读书识字的人,就与我一道上虎山去评评理。若是我这把老骨头真的留在了虎山,也有人做个见证!”
我肃然点头,正要与族长一道出发去虎山,这时一个汉子忽然从村口那边迅疾跑来,边跑边喊道:“虎山来人了,族长,虎山来人了!”
虎山不是将杨思远和绣屏都绑走了吗,怎么又来了?我与族长互看一眼,不约而同都往村口走去。到了村口,果然看见一个土匪站在那,并没有踏入村中一步。我见状嗤之以鼻,都偷摸进村把人绑走了,这回又装什么信守誓言!
那土匪见我们到了村口,二话不说就趴在地上给族长磕了个头,将身边的一个包袱呈在手上,道:“这是杨思远的包袱,少当家嘱咐我给族长送回来。”
人不见了,却只有包袱被送回,我和族长听得都是脸一白。族长颤巍巍将包袱接过,还未开口说话,那土匪便又道:“好叫族长得知,虎山的人从头至尾都没有踏入小杨村一步,是杨思远自己趁夜逃出小杨村,被我们在半道上截获的。”
“你胡说!”族长身后的杨思昭怒声道,“思远明知外面危险,怎么会自己出村去?”
那土匪理也不理他,只是径直说道,杨思远和绣屏趁夜逃出村去后,被虎小山带人拦截住了,两人起了冲突,杨思远不愿让绣屏落入虎小山手中,所以拉着她一块跳崖了,只留下这个包裹。此事是虎山对不起小杨村,所以虎小山交代他给族长磕几个头。
他说着,真的又给族长磕了几个头,然后才起身走了。我与族长等人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面面相觑,他说得跟真的似的,可是杨思远和绣屏为何会忽然自己离村逃走呢?那个英姿飒爽的新媳妇,就这样死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族长也是愕然半晌,然后才一拍大腿,转向我道:“先生还记得吗,昨夜绣屏与思远留下来,像是要与我说什么,却被我赶回家睡觉了?”
我回想起来,当时绣屏确实是自责难安,怪自己给小杨村招灾。“难道他们是怕自己连累村里,所以才连夜出逃?”我对族长道,有些惊疑。
“是吧。可惜了这两个好孩子啊!”族长痛心长叹。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又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包裹边上,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跪倒的人是杨思威。有人走上去要将他扶起,嘴里问他道:“你怎么了?”
杨思威挣脱那人的手,浑身颤抖,道:“是我……是我害死了思远哥和绣屏姐啊!”
我们闻言都很诧异,族长喝声道:“怎么回事?”
杨思威嘴唇哆嗦,说出一番话来。原来正是他跟杨思远说,虎山围村,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反正虎小山要的只是绣屏,不如杨思远带着绣屏出去躲一段时日,只要绣屏不在,虎山的人自然就会退去。
杨思远和绣屏都不想连累村里人,听了他的话后果然便收拾了包裹,准备走村后的小路离开,不料就被虎小山堵上了。
族长听了他的话,脸色铁青,道:“一直以来,村里就属你跟虎山走得近,有什么往来也都是你出面去。”他说着,死死地盯着杨思威的眼睛,“现在你告诉我,你真的只是想让思远出去躲几日吗?”
杨思威身子一僵,慢慢地从怀中掏出几块银圆来,叠在了杨思远的包裹旁,喃喃地道:“我只是想娶个媳妇……我只是想娶个媳妇……”
他说着,忽然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道,“他说只是跟绣屏姐说几句话,只是说几句话,不会对思远哥怎样的,我没想到他会害死思远哥啊,我没想到啊。”
我张大了嘴震惊地看着他,村里的人也都听懂了他的话,也看到了包裹旁的那几块银圆。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有人过来拿走了杨思远的包裹,却没有人再跟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过他一眼。
杨思威就这么僵直地跪在地上,看着他们把包裹拿走,两眼无神,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我看了他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就是对整个宗族的背叛,再也没有人会接纳他了。
换言之,他已经被小杨村放逐了。
拿包裹的人将包裹送回了杨思远家,然后大家都没什么话说,沉默着各自离去了。我跟在族长后面回去,族长也是面如死灰,对今日发生的事极其失望,不断跟我说,小杨村出了这样的事,叫先生笑话了。
我安慰了他几句,在这当口也不好提去虎山的事,便又在小杨村待了一日,偶尔去村口看一眼,发现杨思威还跪在村口,连姿势都没有变换过,就像一尊泥雕木塑一般。我心中有些恻隐,就走过去劝了他几句,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让他赶紧回家去。
杨思威恍若未闻,眼神直直的,嘴唇干燥得裂开,我看着都疼,他却无动于衷。我劝不动他,就想着回去让族长来劝他。谁知回去和族长一说,族长却直摇头,温声对我道:“先生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但是既然他起了这个因,就要受这般的果,没什么可说的。”
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旁人既不故作雍容大度,也不趁机落井下石,这是最朴素的是非观念,我对此也无言以对。好在杨思威跪了一整天后,天黑时我再去村口查看,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见状松了一口气,要是真在那跪上一天一夜,恐怕他那膝盖就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