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时间, 清若已经完全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村里小学一周一天假,遇上清明、端午这些节日就看公社那边学校的统一安排。
村里小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一、二年级一个班, 三、四年级一个班。五六年级和初中则是在公社的完小去读,考上高中就到县里去读。
小学里她是老师, 只负责上课,另外还有校长,校长是公社安排的, 也上课, 不过主要负责的是公社那边完小给出的安排落实到小学来, 例如学生的课本购买、四年级学生到完小的升学考试这类。
还有一位是学校的教员, 这位是县里教育局安排的, 也上课,但是主要负责学生的安全工作、以及每周一次的思想政治宣传会。
两个班学生一共37名,人数少, 教起来并不累。
一开始刘国厉和她说每个班都有几个刺头学生, 不服管教, 喜欢欺负小同学,可能会比较头疼, 清若做好了充分的对应准备,结果发现这些同学都挺乖的。
一开始她不知道原因, 但是学生乖是好事,没必要深究,没了几个捣蛋鬼故意捣乱, 第二个月月考两个班的平均成绩都有提升,不仅校长高兴,大队里也挺高兴,再有就是学生的家长们。毕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送了孩子来读书,自然希望成绩好。
学校只开了语文数学两门课,但有好学的学生,听过几次清若的英语朗诵也想学。
现在村里条件逐渐好起来,家里劳动力多的也不需要小孩子随时帮忙做家务。
家长虽然听着孩子说不太懂英语这玩意老洋文有啥用,但是听大队长说学学是好事,便统一商量了之后让大队长来和清若商量。
能不能每周一三五下课下午放学之后再上一节课,给想学的孩子教教英语。这话是征询意见,因为多上的这些课是没有公分的,小学里老师的公分本就不算高。
清若来学校两个月,原来家里孩子整天和同学打架的现在安分了,好久没被其他家长来上门要说法;原本家里孩子就比较乖巧的学习成绩有提升,现在这些家长自然敬重她。
现在中午没有睡午觉这个习惯,小学里下午一点半就开始上课,四点就放学,多上一节课也才到五点。
这些孩子想学,清若自然尽力,因为公社那边没有英语书,她开始的几天就带着学生们自己写,也算先让他们练练手感。
也是那时候,发现了原本几个刺头学生突然不再调皮捣蛋的秘密。
这时候每家孩子都多,敢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欺负同学的,基本上都是家里还有哥哥的,还要哥哥给力,被其他家哥哥找麻烦也不怕那种。
清若那天带着几个孩子在教室里抄英语书,没成想撞见了那几个刺头孩子被几个哥哥轮番教育的大场面。
大致意思就是:徐老师好心好意浪费自己的时间给你们开英语课,你们必须捧场,不仅要捧场,还要好好学,带着其他同学都学,敢不好好学,但凡他们听到课堂上搞小动作,回去就是棍棒伺候。
清若站在背角处,那几个正在教训人的哥哥,一半都在炼油厂上工,还有几个看着年纪相差也不大。
这些人往前和她根本不认识,若是为着收拾自己的弟弟要好好读书,也不会等她来当老师才开始收拾。
清若抿唇笑了笑,眼里星光璀璨,没出声,脚步轻轻从后面绕回了教室。
果然每一会,方才被自家哥哥提着耳朵训的几个皮小子出现在教室门口。
小孩子软乎乎的声线却格外坚定,“徐老师,我们也想学英语。”
到底是小孩子,演技拙劣,清若看着他们那苦大仇深的小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没戳破他们的‘忍辱负重’,真切欢迎他们一起来上课。
第一天课几个皮小子还一副身上涨跳蚤的难受样,那天星期一,没成想到了星期三的英语课,这几个已经成了最积极的,清若看着几个小孩子盛满蓬勃生机的眼眸,心里暗笑。
用现在李思思的话来形容陆厂长,那就是惯会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狠人。
看几个皮小子今天这状态,应该是陆厂长的甜枣来了。
清若下课之后整理书本,一一和学生道别之后回知青点。
陆承光这几个月越发忙起来,不仅是炼油厂事忙,他还时常需要去县里,有时候一去就是两三天。
不过只要他得空就会来小学等她下课,而后两人都刻意压着脚步慢悠悠的晃到知青点去。
五点下课那天两人能晃到七点,四点下课也能晃到七点。
今天五点下课,陆承光不在,清若回到知青点只用了十分钟。
她回到知青点时蒋雯已经做好了饭,李思思在旁边帮忙,杨丽和她前后脚,已经放好了东西。
看见她回来三个人笑着招呼她吃饭。清若点点头放下书去洗手。
现下她们四个人搭伙吃饭,大家轮着做饭,因为都是自觉地人,所以也没有刻意去排,谁回来得早便谁做。
不过她们三都不让清若洗碗,因为觉得占了清若的便宜。
陆承光半个月给清若送一次肉,每回都是煮好的纯肉。
清若每次都问他吃没吃,他说没吃,她就上去她们厨房用碗分一半给他,瞧着分量差不多陆承光就接,她给他多他就不要。
清若自然不会自己一个人吃,她们三个不好意思,但是四个人搭伙吃饭,每次都让清若自己拆出去单吃也显得奇怪,便想着在其他方面补偿她,自己得了好东西照样也四个人分享。
这么下来几个人的关系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四个人落座准备吃饭。清若之前话少,这几个月在学校里和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接触下来性格也开朗了些,而且做了老师,应了学生那一句老师好,好像因此有了责任感,也同时有了自我肯定的信心。现在和亲近之人在一起,吃着饭说着闲话也觉得十分开心。
四个人正吃着饭,门口出现一带着包头帽的妇人,妇人丹凤眼,因为有些胖眼帘更细,厚唇,看着便不好相与的性子。
何况现下气势汹汹,单手叉腰,看着就是来找麻烦的。
“你就是徐清若?!”
这开口就格外不客气。
杨丽反应快,已经先一步起身,“方婶子来了,还没吃饭吧,和我们一起吃吧?”
杨丽满脸笑意,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她走过去。
世人总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是显然这婶子不是寻常人,压根没看杨丽,也没接她的话,凶恶恶的目光直直盯着清若,“陆承光的肉票粮票就是被你哄的。”
说完一声冷笑,直接一巴掌拨开前头挡着的杨丽,直直走到桌子边不客气的坐下,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碗都响,“我是陆承光他娘,来找你要票的,快当些,把你骗走的票都拿来还给我。”
清若已经傻了,眨眼,再眨眼,脑子还是一片浆糊。
“方婶子!”杨丽提高了音量,过来一把拉着清若的手臂把她拉起来挡在自己身后,“方婶子,徐同志是个女知青,你说话注意些。”
方氏冷笑,面上全是不以为意的轻蔑鄙视,嘴巴一张一合的吐着恶毒的话,“还女知青,不要脸的骚狐媚子,一进村就甩腰扭屁股张着腿哄男人,是不是已经拉着他过了床,哄得他把家里的东西都给你。”
杨丽来红崖村三年,也是头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吐出这么污浊的话。
杨丽指着方氏,“你、你……”你不出下一句。
说讲道理,十个方氏也讲不过杨丽,但是论骂人,显然百个杨丽也不是对手。
方氏看都不看她,只盯着清若,眼神像是要生剥了她的皮,“一来就迫不及待拉着男人上床,还知青,呸,妓院里出来的都没你骚。”
清若心跳声震得她耳膜疼,眼泪已经到了承受的边界,但是她这个时候不能低头,不能哭。清若想到陆承光,想到他盛满金色阳光的眼。
“你是长辈,但也不能这样泼脏水,我要求你向我道歉。”
方氏才惊讶的瞪大了眼,还未来得及讥笑出声,便听见面前的女知青一字一句,吐字清晰,生生压住了声音里隐藏的颤抖,“第一,陆承光二十七岁,他是个成年人,他有能力判断自己的行为,并不是我哄骗。第二,陆承光从未从你所谓的‘家里’拿过东西给我,他给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他自己公分换取的,那是他的个人所有,他有处置的权利。”
方氏站起身就要甩她耳光,清若死死盯着她的手,而后用手臂挡开了,她现在心里的恐惧程度好像黑夜里一个人在一个无边际的森林里行径,但是她不能怕,她知道森林边陆承光在等她。
清若挡着她的手臂,一直软糯的声线带上了从未有过的狠意,“你如果打我,我会告诉陆承光,也会告到大队去,要求你当着整个大队向我赔礼道歉。”
方氏恨急,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跟着要来打她,嘴里也没停住谩骂,“骚□□,我是他娘,他的就是老娘的,他命都是老娘给的,你个小贱人还想去告诉大队,你去啊,我到是要看看你当着那么多人还能不能扯着他腿根上你的铺。”
杨丽和旁边方才傻掉的蒋雯都扑过来死死拉住方氏,方氏虽然常年干农活力气大,但毕竟年纪大了,现在三个人合力压着她她也动弹不得,只能嘴里谩骂,朝几个人吐痰。
几个人这边正乱着,方氏突然被一股大力扯开,她们三都没拉住,伴随着方氏的惊呼,等着晃过神来,才看见黑煞着脸的陆承光,扣着方氏一只手臂直接将方氏甩到一边。
陆承光一双眼又黑又沉,透着万丈深渊的冷寂,好像这人世间再无繁春,只余下冷风刺骨的极冬。
正直直盯着她看,清若看他神色不对,眼睛里毫无温度,赶紧撩起自己推搡间扯乱的头发,“我没事。”
她方才这波剧烈推搡,头发衣服拉扯得乱糟糟的,可是脸颊上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红韵,陆承光坚硬的心被她急急拉着自己两边头发撩起来的傻动作敲了一下。
那边方氏被陆承光没留力扣着手腕那么一甩,直直撞上了背后的桌子才跌坐在地上。
她这几年沾了陆承光当了炼油厂厂长的好处,油水多,养得胖起来,但是这么一撞,感觉腰都要断了,还有手臂刺拉拉的疼,像是被陆承光直接捏住了骨头一般的刺疼。
方氏捂着腰坐在地上哭嚎着耍泼。
李思思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她瞧见方氏那阵仗就觉得不对劲,跑着去喊陆承光。
陆承光正在家里准备吃饭,直接起身动作太大连带着桌子都掀了,李思思就慢了一步出门陆承光身影都已经老远了,她也顾不上别的,看见陆承光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直接骑了自行车来追,结果也没追上,这会才气喘吁吁回来。
李思思喘着粗气进来,陆承光周身的气势太吓人,她也不敢挤到清若面前,就在旁边担忧的看着清若问,“没事吧?”
杨丽她们也都是拉扯间扯得乱糟糟的,陆承光那要杀人的架势她们看着也怕,也不敢现在避出去,都等在旁边。
清若摇摇头,她自己这会颤抖得厉害,嗓子里感觉塞了滚烫的碳火一样,她开不了口,就朝李思思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陆承光在,方氏只敢赖在地上哭,也骂人都不敢骂。
陆承光一个眼神都没给,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清若顺从的跟着他往外走。
她们宿舍陆承光知道是哪间,只是从未来过,门是开着的,方才动静闹大了,赵娟也在平台上,陆承光直接拉着她进了宿舍,反手关上了门。
他站在门边没往前走,黑幽幽的眼眸像是夏夜里最后一抹星光,划过后只余下无边界的黑暗。
他看着她,语气很平稳,“两个月之内,我给你拿到推荐工农名额,让你回城。”
清若定定看着他,他进屋扯开方氏之后她的害怕才从身体里涌出来,开始全身的颤抖,感觉所有神经都被吓到,变得迟钝而麻木。
陆承光说完这话好一会,清若才眨了一下眼。
这一下,眼泪终于肆无忌惮的滚落。
他还没来得及心慌,清若已经扑进他怀里,颤抖的手臂用尽所有力气扣住他的腰。
终于找到了依靠,不在压制自己的恐惧,“陆承光,我怕。”
陆承光这一瞬间,想把她直接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永远不再放她离开,却也想杀了自己,他千娇百宠的宝贝,都不忍让她皱一下眉,都是因为他,才会有方才的局面。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两个拉扯的极端,做不出反应,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她滚烫的眼泪打湿,他疼,全身都疼,像是从骨头里涌出来的疼,让他喘不上气。
清若哭得抽起来,现在都不敢回想刚才方氏说过的话,怕,无边的恐惧,像是粘溺的黑暗,只要稍微回想就在铺天盖地侵蚀她。
“哥哥,怕。”
陆承光僵了半天的身子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抱住了她,低头唇落在她松散的头发上。
滚烫的泪顺着他脸颊滑进她的头发。
他直接把人整个抱起,走到她床下方坐下,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手臂拥紧,低头细细密密亲她的额头、眉毛、流着眼泪的眼睛。
“不怕,我在这,哥哥在,宝宝不怕。”
他一点一点吻掉她的眼泪,她满脸的泪湿被他的气息代替。
清若被安抚住,缩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我,我们成亲吧。”
说完之后就把脸埋在他胸膛,他胸膛的衣服全被她的泪打湿,这会黏腻腻的贴着并不舒服。
陆承光愣了好久好久,而后重复了自己之前的话,“两个月之内,我给你拿到推荐工农名额,让你回城。”
他说完跟着很流畅的补充,“你会有新的生活。不应该是和我这样的人,蹉跎你的时间。”
陆承光不恨方氏,他从来都没过他们有以后,他尽所能,对她好,不是为了让她留在这个村子里,陪他蹉跎时光。她值得,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方氏不过是提前惊醒他沉醉的美梦。
她应该恨方氏,也应该厌恶他,离开这里,无需回头。
清若想起这几个月在村里听的老妇人闲话。
一个老妇人恶意满满尖着声道:“陆承光那畜生,小时候是狼崽子,现在长大了就是匹野狼,喂不熟的。
方氏现在天天悔,当初没狠心直接把他扔茅坑里溺死,现在自己男人在陆承光面前都不敢抬头。”
旁边有人听不下去,开口反驳,“这话说的,陆承光他爹、他爷都是烈士,都是打仗牺牲的,国家给陆承光给到十八岁的抚恤公分本就是他的,方氏自己不也有。陆国庆死了不到一年方氏就带着他嫁给陆怀民,本就是方氏对不住陆国庆。”
这是笔糊涂账。
陆承光和方氏之间,理不出最初的谁对谁错。
清若没有刻意打听过,但是她人在村里,又和陆承光关系近,那些话自然会到她耳朵里,何况陆承光一家在这村里本就话题多。
陆承光他爷爷只有他爹一个儿子,成了烈士牺牲之后没多久他奶奶也就跟着去了。
陆承光他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娶了媳妇生下陆承光之后也去参了军,陆承光才五岁他爹就死在了战场上。
因为他爹,他爷爷都会烈士,陆承光和方氏都成了烈士家属,除了一次性的抚恤金之外,陆承光还有一直到十八岁的公分补恤。
而陆承光能一个人在县城里办下所有炼油厂的手续也和他这烈士之后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陆承光不到六岁,方氏带着他改嫁陆怀民,彼时陆怀民也是死了老婆,前头留下一个女儿。
方氏和陆怀民都是红崖村本村人,陆承光虽然也是红崖村人,但是他爹独脉,奶奶去了之后就没了亲近的亲戚,没人护他。
否则方氏也不敢顶着烈士家属不到一年就改嫁。
陆承光打小性子就比较独,陆怀民原来爱喝酒,一开始没什么事,隔了半年多喝醉了就打陆承光。
陆承光那时候才六岁半的人,自然只能挨打,但是他也是个狠人,等怀民打累睡着了,去厨房提了菜刀剁了陆怀民一个小脚趾。
陆怀民先打他,而且他是烈士之子,陆怀民家再气不过,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何况彼时他才六岁多,还是一个孩子。
此事过后,陆怀民对他又怕又恨,方氏亦是,想了诸多办法想要直接弄死陆承光,不想陆承光命硬,还每次都能给她一个深刻教训。他倒是不打方氏,不管方氏如何,方氏生了他,他不打方氏。但是他能打陆怀民,能打他们生的儿子。
陆承光的凶狠之名也由此而来。
谁让他不好过,他就是拼着命也要从那人身上撕下块肉。
小儿子出生之后,不知道方氏和陆怀民是想通了还是彻底被收拾怕了,也歇了折腾的心思。
之后陆承光成了炼油厂厂长,跟着得了好处,方氏就更不折腾了。
清若打了个寒颤。
她怕。怕方才陆承光看她的眼神,凝了万丈深渊,暗无天日的绝望。
她抬眸,哭红的眼睛固执的看着他,“你愿意娶我吗?”
陆承光知道自己愿意把命给她,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娶她。
他怕,这一步下去,她就能看见自己人生的尽头,往后几十年,在这二十分钟能绕一圈的村子里,或是一小时能绕一圈的县城里,相夫教子。
陆承光感觉森冷的凉意从后背窜到头顶。
他是烈士之后,能以此为大队办下炼油厂的手续,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个世界,还有省城,还有北京。现下的国家政策,他看不到自己能给她的未来,他已经二十七了。事关于她,他没有赌的勇气。
可是他想,脑子里已经没有了理智,只有在自己怀里的人,通红的眼,她固执的说成亲。
陆承光低头,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她没闭眼,睫毛一眨一眨的划着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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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爱你啊。
我怎么忍心。
——【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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