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尹月你正身处于一片黑暗中。
说是尹月并不恰当,因为此时你还没有被赐予尹月的名字,只是个单纯的婴儿罢了。
原本你被包裹在温暖的虚空中,像是悬浮在广袤的宇宙空间,虽然周身只有黑暗,但却在这无边的深邃中感到安心,你深深地沉睡着。
但是现在,你的身边正在慢慢冷下去,原本相同的黑暗也让你感到陌生,你从心底诞生出恐惧感。你已经在这个地方沉睡很久了,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却好似从最开始就在这里了。就在此时,这里发生了变化,仿佛已经不再是熟悉的暖床,你感到自己的归宿正在被剥夺。
从你自母亲体内诞生,已经有了九个月了,但是却有四个月你是处于沉睡的状态,被彻底封禁,沉浸在似乎连意识都被抹消的深海中,没有生长,也无法动弹,你的时间于此静止了。
直到最近,禁锢着你的牢笼才产生了松动,你的时间再一次流动了。
周身冰冷的液体浸润着皮肤,你恍然回忆起,现在的感觉曾经也经历过一次,那大概是四个月之前,冰冷的长剑刺入了母亲的腹中,剑刃擦过了你的一只眼睛,一缕缭乱的红丝线荡漾在羊水中,随后周身也慢慢冷却,连接着你和母亲的脐带让你感觉到母亲的生命在缓缓流逝,然后你就随着周身的冰冷坠入了深邃无比的暗崖中。
难道现在和那时一样吗?你惊恐地想着,周身的黑暗不断侵蚀你的意志,冷却收缩的羊膜覆盖在你身上,让你产生了被压迫的危机感,仿佛周身的黑暗忽然有形化,步步紧逼压迫着你。你动了下刚刚发育完全的小手,渴望着回应。
曾经当你推动或者踢打包裹你的胎衣,母亲就会感觉到,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用仁慈的大手,温柔抚摸自己的腹部,虽然隔着肚皮,但手心的暖意会从羊水中传达到你的体表,母亲慈爱的安抚能让你安心下来,再次在黑暗中入眠。
但是这次无论是你怎样挥动小手和小脚,也没有感受到母亲的抚摸,你更加的不安了。曾经的时候,偶尔从沉睡中醒来,都会从身体的下方,传来一阵阵回响,如同洪钟般的心跳声,“砰砰,砰砰”一下一下,规则而节律,仿佛是在演奏一首曲子,你沉浸在这优美的旋律中,自己的心也伴随着母亲一同跳动着,你想把自己的心声也传递给母亲。
你的神经发育已经较为完整了,所以几个小时前,那柄剑擦过你的另一只眼睛时,你感受到了疼痛。你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么真实的感觉,你很想大声哭出来,身子微微起伏着,想要把自己的母亲对母亲诉说,但是这个时候,从外面传来了母亲的歌声,那是十分优美的声音,你记忆中曾经也听过这样的歌。
透过歌声,你仿佛能看见母亲的模样,母亲真实的爱着某个人,爱着这个世界,你看到了她抱着你,眼神泛着轻柔,歌唱这美丽的神圣歌曲的场景。
母亲她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在这美好的旋律中,没有任何负面的东西,她是怀着幸福的心情唱出这首歌的。
你是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的,连接着你和母亲的脐带,那是生命的纽带,借由那纽带,母亲把她的心情传递给了你。曾经的时光也是,每当母亲情绪激动时,在她肚子中的你也会心跳加速,全身跟着颤抖;而当母亲开心的时候,身边的黑暗都出现了欢快的波纹,她的心弦弹奏着悦耳的乐曲传入你的心中。
你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明明母亲被贯穿了身体,应该感到了比自己更加强烈的痛苦。不过在听到这曲子的抚慰后,你也不再害怕,眼睛的疼痛很快消失了,你相信母亲,如果她都不怕,那自己也不需要怕。
因为母亲一直把你保护的好好的。
你可以感知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都是在默默保护着你,躲在她身体中的你跟随着母亲经历了无数场战斗,但是无论哪次战斗,母亲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腹部,你蜷缩着身体躲避在母亲的中心,无比信赖着母亲。只要躲避在她的腹中,就不会受到伤害,尽管母亲的心灵一直在描绘世界的多彩,但是你一点也不想降临到世上,只想一直与母亲在一起,躲避在这理想的避风港中。
但是母亲这次没有保护你,你惶恐着,想要大声喊叫,但是被羊水包围的你无法发出声音。你焦急地希望感知到母亲的心情,但是那一头却好像是荒芜的平原,什么也没有,这种孤寂的感觉前所未有。此刻她就像是睡着了,无视你做出的一切。你悲伤与否,她没再用那悦耳的歌声抚慰你;你再怎么摇晃身躯,她也不会用大手抚摸你,母亲的身体中孤寂着回荡着你的心跳声,那仿佛古老钟声的鼓动,再也不会响起。
你终于明白了,无论你做什么,母亲都不会再回应你了。
与大多数人不同,在你降生之前,就第一次理解了死亡的意义。
周身变得冷却,被更加狭隘的黑暗吞没,心中发出的求救声在无边的寂静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母亲的死亡让你失去了归宿。
你此时感觉身体中好像缺少了什么,有一种单薄的缺失感,从前你还从未体会过这种不能够被满足的感觉。此外还有更加急迫的,你察觉到在母亲死后,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周围的环境给了你无比的压迫感,身体感到似乎被压扁,一丝缝隙也没有,靠着本能你想要脱离这个地方,于是乱动了起来。
一根弯曲的管子漂浮在羊水中细细的泡沫中。连接着你与母亲的脐带,那是生命的纽带,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营养和氧气会从脐带传输到你的体内。但是随着母亲的死亡,她已经不能为你提供让你赖以生存的东西了。
你第一次感受到了饥饿感和窒息感。
必须要从这里离开,否则曾经孕育你的暖房将成为遏制生命的地狱,你将会和母亲一样。没有人教导,你只凭自己就领悟到了这一点,曾经让你安心的温暖场所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这里是牢笼,你想要离开这里。
然后,你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就明白了,什么是生命。
你挥动着小手,抓挠着胎衣的内壁,想要将它撕开,但是对还只是胎儿的你来说还太勉强。羊膜很滑,还有一定弹性,你的小手戳在上面只能产生一点凹陷。
在东方未明,天际隐隐有一条光边,太阳升起之前,你在与一分一秒到来的死亡做着搏斗。
你很留恋母亲为你创造的归宿,但从身体中涌现的衰竭感和缺失感越来越严重了,那不同于疼痛,是一种永远不会消退,愈发强烈持续的感觉,周身的黑暗已经侵入体内,蔓延到心中了。
这里只是你开始的地方,却不是结束的地方。你很害怕,全身都在颤抖,一直保护着自己的母亲不在了,接下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你完全不知道母亲的腹部之外是什么样的天地。
是同母亲体内一样温暖,一样让人安心,能够听到雷鸣般厚重的心跳声的地方吗?
你不知道,所以很害怕,一想到要自己一个人去往那未知的地方,还不如就在这里和母亲一同死去。
但是……
你的耳畔仿佛传来“刺啦”的声音,在你小薄片般指甲的抓挠下,终于撕开了包裹你的胎衣,之前胎衣已经被长剑刺出过裂痕了。
你这么想要挣脱这里活下去的原因还有一个,因为你也想保护,同母亲一样。母亲一直在外面的世界保护着自己,你想会不会也有一个应该由自己来保护的生命呢。
你从胎衣中钻出,推开了挡在前面的被薄膜包裹着的物体,触碰到了母亲的子宫壁。这是一个三角形的地方,窄的那一个角通往出口,但是你并不知道。
你触摸着软软的内壁,母亲的手之前就是在这外面抚摸着你的。要是打开这里,你就能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也能目睹母亲的真容。
但是那厚度简直叫人绝望,你拼命抓挠,还张开嘴撕咬,却不能造成半点伤害。在一片黑暗中,你迷失了方向,身体也几乎到了极限,黑暗几乎要把你完全占据,你的手脚都失去了力气,就这样在这里沉寂也好,与母亲一起……
对面就是母亲曾经爱着的世界……
就算是舍弃了你死去也不怀怨念的世界……
被母亲如此眷恋的世界,应该是无比美丽的吧……
你的身体开始变得灼热,一种蕴含在你细胞中的本能开始活跃了起来,那是来自不属于母亲也不属于父亲的人的部分。
如同翻页的书籍,这一页记载的是无边无际,群星闪耀的黑夜,而下一页则是描绘的光辉万丈,普照大地的白昼,天际慢慢被橙黄色的光所照亮,书页从东方的一角翻开。黑夜好似雾气般被光明驱散了,群星的辉光被在宇宙尺度上近若咫尺的太阳光亮所遮盖,埋葬在了逐渐消逝的黑夜中。
终于,天际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了母亲的身上,红日被东方的群山吐出,悬挂在低低的天空,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便是长久的光芒照彻,沐浴在这个刚刚被驱散了阴暗的世界的阳光下,你降生了。
在朝阳中降生。
这时母亲的身体传来一阵震动,她的肚皮破开了一个小洞,一只比蝴蝶翅膀还要娇小的雪白的小手从里面钻了出来。
但是,你的眼前依旧是无边的……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