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承乾这段话，字字铿锵有力，如雷鸣般炸响，大殿之中一时间只能听得见他的回音。
封至诚怔了怔。
封承乾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自然也都听了明白。
即便这会儿心智或许不全，但封至诚的态度却是十分的清楚，由不得他自欺欺人。
“承乾……”封至诚满眼都是怅然若失，呆呆地往前走了两步，试图靠近封承乾。
熟料才走了一步，封承乾便不客气的抬手，直接将长剑横在了两人中间，完全的隔断了他们的距离，意思不言而喻。
“承乾，承乾，你为什么要推开我……”封至诚的神色骤然有些癫狂起来，他近乎歇斯底里哑然道：“我知道我做的有些不对，可是，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身为帝王，他又怎会不知凌光国用心险恶，又怎会不会凌光国可能会带来的无限威胁？
又怎会不知，将柳云意这样一个女子绑来京中，有违君子之道，会为他带来多少的骂名？
可是……
可是，除此之外，他却想不出任何别的，能将封承乾引入京城的法子了！
他真的好想念承乾啊。
他的皇弟。
他自幼便看着他长大。
看他光芒万丈，看他意气风发，看他被所有人崇敬和歌颂，看他沐浴着世人所给予的最高荣光。他的未来无疑是光明的，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羡慕着他，他钦佩着他……
同时，却也暗暗妒忌着他。
天家子弟，若是完全不觊觎皇位的，那绝非一个称职的皇子。
他也一样。
但如果最终登基上位者，是他的胞弟，他倒也能够接受。
可命运弄人，天之骄子最终并未成为大越帝王，反倒是他这个一直黯淡无光之人，最终竟得以君临天下。
封至诚发现，他突然便拥有了主宰天下人生死的能力，其中也包括他的皇弟。
权势带来的无限力量，终于使他内心开始挣扎，他既羡慕喜爱着他的胞弟，但同时又恨极了封承乾的过分炙热耀眼。
这种扭曲的心理无期限地交汇交缠着，连他自己终于都没法理清楚，他究竟是要封承乾活着，还是死……
他舍不得封承乾去往镇临封地，而强行将他禁锢于京城中，由着他做一个软弱无能的闲散王爷。
却又见不得旁人称道歌颂封承乾，而一心想要削弱封承乾的势力。
他不喜封承乾总是无忧无虑，似乎这世上所有事情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就没有能够令他着急慌乱之事，便故意将京城闻名的无盐丑女嫁给了封承乾。
可一旦封承乾表现出了对柳云意的在意，他却又因此恨极了柳云意，因此自第一次见面，他就从不曾给过柳云意任何好脸色。
封承乾铤而走险为他戳穿了白相的阴谋，他心中自然感动……
可扭头他却又想将封承乾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
还有前几日。
他发现柳云意竟然怀了身孕。
一想到这丑女竟然怀了封承乾的孩子，他便气得恨不得杀了柳云意泄愤！
可当他冷静下来，想到那个孩子，竟是封承乾的嫡亲骨肉，他便突然开始对那孩子充满了期望。
这个丑女还是有点用的，他如此想道。
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矛盾。
但他性情本就阴郁，不容于世的念想，背离俗世纲常的种种心思，无数次地折磨着他，终于令他的深思越发地扭曲，他便宛如一个即将溺亡之人……
然而他位高权重，并无任何能够开导他理解他之人，这些扭曲的念头终于是逼得他越发地疯狂。
他亲手织了一张网，将自己困死在其中，再无法脱身！
而对于这一切，封承乾其实并不能理解。
又或者说，他特么的压根就不想去理解！
诚王他叱咤风云历经生死、见过了各种大风大浪，但这种事情还真是头一遭，委实有些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
不过他也并不想接受就是了。
“皇兄，我始终还念着你是我的皇兄，便还愿意与你再说一句真心话。
父皇心中虽属意我继位，但在他行将就木之际将皇位传于你，而非睿王或者献王。
我相信，父皇在那一刻，必然是期望你能尽自己的职责，成为一个大越明君，而非为了一己私欲不顾百姓生死的孬种！”
封承乾的语气严肃得不带一丝感情。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朝封至诚逼近了半步，却不是为了亲近，而是打从心底深处地觉得愤怒。
身高带来的天然威压，即便是君王，这会儿竟也落了下乘。更被说他那摄人心魄的目光，以及丝毫不留情面的严厉，无端地便令人心底发慌。
“承乾……”封至诚张了张嘴，一把抓住了封承乾的衣袖，但目光中却不禁露出了怯意，试图狡辩：“可是，可是我……”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
回应他的，却是封承乾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袖摆，转而将柳云意拥入了怀中。
意思已经十分的明显。
这再清楚明白不过的态度，终于让封至诚彻底呆住，眼神也渐渐开始空洞，恍若遭了雷击！
不知为何。
柳云意原本是认定了，封至诚恨封承乾，才会对封承乾百般苛刻，她心里气不过，自然也讨厌封至诚。
但这会儿三观颠覆，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种种所作所为其实只是出于爱而不得，这变态扭曲却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反倒令人觉得他很可怜。
身为帝王，原本就是凌驾于这世上所有人之上，但凡他看得开一点，都能过得潇洒快活。
何苦作茧自缚呢？
着实可怜又可悲……
却不料就在这时，封至诚像是受不了打击似的，紧抱着自己的脑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嘴里不知念着什么，整个人随之陷入了痴狂。
“云意，当心！”封承乾的第一反应，便是将柳云意再再一次护在了身后。
虽然很感动这位直男王爷，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的紧张她啦，但柳云意知晓了前因后果之后，并不觉得封至诚这会儿，还会做出什么伤人举动来。
果不其然，封至诚突然发出一声悲恸欲绝的怒吼，巨大的吼声直直震动了整个太晨殿。
同时他抱着自己的脑袋，魔怔了似的跪坐在了地上，继而更是疯狂地以头抢地，接连发出好几声响亮的撞击后，他整个人干脆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虽然不能与之共情，但光是看他愤而自残的模样，多少也能感觉到他这会儿多么的痛苦……
柳云意一时间不免有点恍惚。
她设想中的逼宫可不是这样的。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帝王，一个是穷途末路杀回来的绝世枭雄，两人是仇人却也是兄弟，最后在这样一个戏剧而命运般的决战之夜，就算两人之间的斗争称不上决战紫禁之巅，至少也是腥风血雨快意恩仇才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发生呢，封至诚却已经溃不成军，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
柳云意心里紧了紧，寻思着封至诚若是真硬生生把自己脑袋给磕破了，就算封承乾不在意，旁人却也免不了要给他扣残暴弑兄的罪名。
便欲上前阻拦。
不料封承乾反而直接把她拦了下来。
“你最要紧。”封承乾的语气竟有几分责怪，显然是怪柳云意不顾自己安危，若是被封至诚给伤了，可就不好了。
正好那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原来是封至诚方才的动静太大，黑大黑二等人担心发生了不测之事，心急之下前来救驾。
几百上千名精兵瞬间涌入大殿，围绕大殿周围四散开来，各个手持兵刃，警惕地将三人都包围了起来。
封承乾的眸子沉了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封至诚，却并无多少同情。
人的情感是消耗品。
在封至诚打算不顾一切对付他，甚至不惜代价联合凌光国，以及绑架柳云意之后，所有的感情都变得一文不值。
即便封承乾如今知晓了，封至诚心中的纠结和扭曲……但这些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还觉得有点恶心！
“尔等！”
一声惊叫突然响起。
是封至诚终于抬起了头来。
他的额头上明显地磕出了血色，整个人越发显得凌乱狼狈。
只不过那双眼睛，却并未显露出半分以前的阴邪算计，甚至也没方才的悲恸和纠结，其中只有惊慌和疑惑。
他突然像个五六岁的小小孩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慌乱过后，便是不悦地瞪着周围众人。
踉跄地站起身，冷冷冰冰地朝众人质问道：“尔等是何人？竟敢以下犯上对本殿刀剑相向，就不怕本殿将尔等行径告知皇上，判尔等大不敬之罪！”
皇上？
您不就是皇上么？
众人暗惊。
封承乾则是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柳云意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皇上，你不认得我们了？”她试探地问道。
封至诚闻言，神色仍是警惕地瞪视着他们，扫了一圈，竟一个都不认得，甚至看向封承乾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没有任何停留。
“尔等究竟何人？欲意为何！莫想蛊惑本殿！本殿乃大越四皇子，尔等若是敢有不敬之举，父皇母妃绝不会放过你们的，望尔等好自为之！”
虽然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但说到父王母妃会为他撑腰时候，面上还是不禁露出了几分得意和稚气。
仿佛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娃娃，有了靠山之后的样子。
柳云意心底咯噔了一下。
这下可好……
如果说，方才封至诚还只是记忆混乱，语气心智方面幼稚化。那么现在，他的心智也是彻头彻尾地成了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