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兴没有说话,只是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常遇春顿感危机。
果不其然,一杆长枪自王兴身后的树干中猛然探出,如游龙出水一般。
常遇春的身子朝作一斜,躲过了这必杀的一枪,身子倾斜时,那扣住王兴脖颈处的一爪自然也松懈了下来。
王兴空置的双手趁着这档子空隙,猛然提至胸前,然后双掌拍出,将常遇春拍飞出去。
常遇春的身子如倒飞的脱弦之箭,足足倒飞而去三丈有余。常遇春毕竟不是凡人,倒飞的空档,在半空中就是借着那掌势一个倒翻,然后单膝跪地。
他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丝,然后抬头望向王兴,挨着王兴的脖颈处,有一杆破树而出的长枪。
这长枪自树后插入,挨着王兴的脖颈直取自己的胸膛,若是稍有偏差,自己刺不到不说,王兴也得当下毙命,那持枪的,必定是身手了得到异于常人的地步了。
“方才先生给我一掌,现在我还先生一掌,来而不往非礼也,希望先生莫要贤回礼轻了些才好。”
王兴乐呵呵的望着常遇春,语气中颇有调侃愚弄的成分在内。
常遇春对王兴的嘲讽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冷冷的盯着那杆破树而出的长枪。
果然,一个声音自树后响起。
“王教主,小心了。”
王兴顿时露出了苦笑,在苦笑的同时,他猛地朝左侧扑倒在地,趁势还翻了几个跟斗,任由地上的泥水将浑身浸透。
王兴刚有动作,破树而出的那杆长枪便动了,哗啦一声,百年老树崩裂,其音如惊雷炸响。树干被外力崩裂,四飞而出,看的周围的刀卫目瞪口呆。
望着树毁而出的那尊真身,常遇春冷冷的说道:“长枪吴!”
“江南长春府吴起,这边有礼了。”
江南长春府,有武夫吴家,善使长枪,祖上曾任禁军教头,擅长一杆单枪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为江湖上所津津乐道。
长春吴氏,真是好生了得。
见到吴起出现,饶是祁连山涵养再好,也从车上坐不住身子。他起身下车,任由年迈的身躯被倾盆暴雨冲刷。
“你祖上乃是前朝大明的禁军教头,历代世袭,承蒙皇恩。江南道自三老三公把持军政大事,何曾亏待过你吴家?先皇在世时,欲整治江南,铲除前朝遗患,若非老夫力保,周霖宜密奏,何来你长春吴氏今日之荣光?”
那脸白的中年汉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世人皆说,三公已老,看那祁连山,便知老而为妖,不死不活。殊不知你阴阳求欢,走邪道秘法不惜晚年名节不保,也要为祖上争那口散去的气,何苦来哉?”
祁连山闻言,颇有些苦涩。
他咬住了嘴唇,一手扶住了车身,浑身微微的颤抖。
“气数一事,老夫又如何勘测不出?所谓人事者,自然当尽,功过名声,留待后人说去便是。”
常遇春的目光愈发的冰冷起来,他起身走向被狂风吹的来回飘摇的绿树。
有叶子风雨中卷落,两指一夹,便是一枚沾着雨水的绿叶。
叶片放于嘴边,薄唇轻启,鸣声在冷雨中愈显冰凉。
马蹄声传来,肃杀气氛充斥林间。
数十位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的汉子自马背上翻身而下。长枪吴起竖枪在身,望着这些鸡鸣山上的砍柴人,神色说不出的严肃。
常遇春环视了一眼四周后,神色没有因为数十位刀卫的到来而略显放松。
他冷声说道:“南长枪,北铁拐。现在长枪破树而出,铁拐呢?”
南北之说,自然并非江南中原两说。
长春府于江南道以南,有长枪世家吴家独占风姿。
前朝国都金陵府位于江南以北,历经两朝仍旧繁华不减当年。
唏津津一声嘶鸣骤响,马蹄高高抬起。
刺啦一声,两声爆响合为一声响彻天地。
一声是天上的雷鸣,一声是地底的崩石。
马车被撕裂,倚着马车的祁连山在木屑和暴雨中飘摇。女子如那刀卫一般赤脚而行,只是她的脚温润如玉。
燕燕一把拎住了祁连山,飘至数丈,方才停稳。
一个满身淤泥的白胡子老头破土而出,立于满地木屑之中,他的身旁,一个浑身泥污的女子趴在地上,面朝祁连山,伸出了一只泥手,“老师......”
话未说完,一只铁拐落下,敲碎了脑壳。
鲜血夹杂着黑的黄的泥水渗入地底,化作老树的养分。
一代江南佳人,便香消玉殒。
面对惨死的香香,燕燕没有什么表情,祁连山的嘴唇动了动,也没什么表情。
祁连山的背脊,在大雨的冲刷下,瞬间愈发的佝偻了,似乎难以承受这些雨水的重量。
他驮着背,望向那个似笑非笑的王兴,雨水将脸上的皱纹洗的发白,“老夫实在不知道,杀了老夫,对尔等,能有何助益?”
“九月初九,重阳之日,便是三老三公谋划数十年的大成之日。早死一个,对朝廷来说,自然是减轻一份分量。”
祁连山露出了苦笑,“老夫实在不明白,那女子给了尔等什么好处,让尔等心甘情愿的来此为她拼命。”
王兴笑了笑,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但谁又能说,女子便不成知己呢?”
“阴便是阴,阳便是阳,阴阳调和,方能兼济天下。阴阳失调,终归不是正道。”
王兴又笑了,“大梁立国二百四十七年,到了今朝,才有一个周若彤,谁又能说,两百年的积淀,只有她周若彤一个?”
老人也笑了:“歪理。”
王兴撇了撇嘴,“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祁连山想了想,“有理。”
王兴向前一步,长长一拜,恭敬的说道:“恳请老师上路!”
上路,自然上的是黄泉路。
祁连山只是微笑,今日之局面,他亦有所料,亦有所未料。但时至今日,还能在说什么呢。
常遇春终于忍不住了,怒喝道:“王兴!”
王兴回头,见怒发冲冠的常遇春正望着自己,无奈的笑了笑,“先生,大势所致,何必螳臂当车?”
常遇春怒道:“你可知你在做何事?”
王兴淡淡的说道:“若是不知,今日断不会来此。”
常遇春怒极而笑,“好好好!今日,我常遇春少不得要好好会会诸位了。”
正当常遇春伸出双爪,急步向前狂奔之际,一声惨嚎,让常遇春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了身子,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祁连山望着插在自己胸口的那支匕首,朝后退了两步,这只匕首还是自己送给他的,名为凤吟。
“为什么?”衰朽的老人脸上露出了此生最后一次苦涩的面容。
那名为燕燕的女子没有回答他,赤脚走在雨中,脚下没有泥水飞溅,真的是身轻如燕。
常遇春飞奔而回,抱住了祁连山,冷冷的望着那个赤脚的女子走到了破土而出的乞丐身旁。
“爷爷。”
“嗯。”
常遇春的神色愈发的冰冷起来,这一步暗棋,竟是连他也蒙在鼓里。
雨下的愈发的大了,握刀的刀卫们张大嘴,那些没有被头上斗笠挡住的雨水就顺着双颊滑入嘴中。
滑入口中的雨水有一种土腥味,很快,这种土腥味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血腥味了。
浓重的乌云逐渐遮掩了天际,周若彤独身立于藏书楼上,楼内显得十分的昏暗。
顺王立于他的身后,捧着一份密报,“娘娘,王兴去了。”
周若彤点了点头,然后望向远处那如墨色般浸染的紫龙山,悠悠的说道:“朝廷忽视了江南太多岁月,也忽视了江南太多的人杰。”
对于周若彤的话,顺王只敢在心里腹诽,毕竟不敢再言语上反驳。
宗养才和那年轻的士子林光旭坐于阁内,门外四开间的大院子里有一四四方方的天井,井下是铺满的青石,没有一根杂草。此刻,这些密密铺满的青石被雨水洗刷的明亮。
金陵的雨花茶,经过半夏的曝晒,已经被暑气沾染,入口再难有明前的清润,宗养才摇了摇头,暑后的雨花茶,果然不好喝。
他抬眼望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心想,世事变化虽是沧桑,却也如白驹过隙一般,眨眼即逝,十年前,自己何尝不与他一样。
读书的年轻人察觉到了钦差大人的目光,就放下手中书卷,露出了温润一笑,“钦差大人可有心事?”
宗养才抱拳道:“日后朝中,指不定要靠公子照拂一二了。”
林光旭大惊,有些尴尬的说道:“钦差大人过于高看林某了。”
宗养才笑而不语。
一场大雨,将洗去多少陈年的污垢?
宗养才望着窗外的暴雨,想到了宫里进入内阁的那位士子,再看眼前的这位,心想,褚向浩倒是运气极好,林昌黎却是下得一步好棋。
金陵城南郊的十里凉亭处,地上泥泞不堪,黄泥的凹槽里,是暴雨也难立刻冲刷干净的鲜血。
浑身是血的常遇春冷冷的望着面前的众人,长枪,铁拐,白脚,还有那断了半截的大刀。
王兴面对常遇春那冷冷的注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故而没敢和常遇春直视。
很快,站着的四人便两两分开。
黑甲举着一柄大黑伞,伞下站了一袭白衣。
“先生的戏,倒是演的好!”
常遇春望向一旁那具冷冰冰的尸体,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