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有些急促,表明敲门的人很急。
周若彤理了理衣冠,将身子摆正,这才发现,桌案上没有茶水,春华走后,如此深夜,自然没有童子端茶送水。
周若彤有些无奈,总不能让坐在屋顶上的那位放下手中的旱烟去端茶吧,若是文清在还好,现在他咬死了是自己把田文清弄丢的,生死不明,反正是记恨上了,周若彤也懒得看他那张臭脸。
好在来的是陈柏苍,虽说监察御史在御史台很站得住脚,可摆在她面前还是有点不够看。自己也没必要大费周折的去尽情款待。
周若彤对门外叫了声:“进来吧。”
门外的人显然略有迟疑,过了一会方才敢慢慢进入。
周若彤这就有些好奇了,大半夜的火急火燎的自应天府府尹跑到褚府,着急忙慌的要见自己,结果临进门了,又有些踌躇加迟疑,周若彤不禁多留了个心眼。
来者进门后,先是望了周若彤一眼,从陈柏苍的目光中,周若彤有种不是很好的感觉。
周若彤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勉强的微笑,她说道:“陈大人,坐吧。”
一袭黑袍的陈柏苍露出了略微的纠结的神色,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周若彤抽眼打量着他,初见陈柏苍时,还是在宫中,那时候陈柏苍随顾之章入勤政殿面圣,恰巧周若彤也在。
顾之章领着这位新的监察御史面见萧成渝,难免有引荐的用意。想来自宗养才和董立本这两位得意门生在六部之中自立山头后,顾之章对这位后辈很是器重。
那时候的陈柏苍刚到四十,但意气风发。监察御史虽说是从三品,不比二品的六部尚书来的光彩些,但御史台的一群谏官时常走死谏之道。
监察御史更是代替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实打实的是位不高权却重的风头人物。
现在再看陈柏苍,早没了往日的神情。他头发乱糟糟的,束发的发簪朝左下方倾斜,让人怀疑是不是风一吹,只怕就要长发飘摇,则风中凌乱了。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周若彤前日见陈柏苍时,还是一头乌丝,其间偶尔夹杂几根白发,也是不仔细查探,很难看清。到了今夜,乌丝化作白发,若要瞧见几根黑丝,也要极有眼力才成。
见陈柏苍那干裂的双唇上下来回的翕动着,就像是哆嗦一般,周若彤心中纳闷,这厮莫不是夜晚着急赶路,撞着鬼了不成?
周若彤半是好笑半是可怜的说道:“御史大人是不是怕冷?”
陈柏苍朝周若彤露出了一个比死人还难看的笑容,“不怕的!不怕的!”
被他那像死人的笑容渗了一下的周若彤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反倒是自己有些怕冷了。
她来回的摩挲了一下小臂,然后强颜欢笑道:“御史大人可是病了?”
陈柏苍的两瓣嘴唇来回的哆嗦着,再次露出了一副比鬼还难看的笑容,“无妨的!无妨的!”
周若彤倒是被他这幅状态气乐了,就说道:“陈大人,操劳国事,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毕竟御史台还需多多仰仗大人,这大半夜的,想来疾行不易,大人若是身体不适,可早些回去歇息。”
周若彤言谈中已经有了强硬送客的意思,这货,今晚实在是不正常的很,她也没了兴趣听他在一副神神道道的胡言乱语,估计到了第二日,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讲了什么。
失魂落魄的陈柏苍站起,但没有离去,他站了一会,噗通一声跪下了。
周若彤的神情有些冰冷。
“陈大人,这是何意?”
“臣!”陈柏苍抬起了头,双目中竟然噙着泪水,“恳请娘娘回宫。”
周若彤的神色愈发的冰冷起来。
“说出你的理由。”
陈柏苍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的血色,他叩在冰凉石面上的头颅抬起,周若彤看到了他的额头渗出了血,可见刚刚一拜是真的用力了。
“娘娘一走,朝中已然生乱。相王联合六部,逼着圣上迎娶泰山王萧克定独女,此事未经娘娘同意,必将会搅乱后宫。”
“泰山王已经走了。”周若彤冷冷的说道。
陈柏苍怔了怔,泰山王萧克定离开京城倒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但他依旧不依不饶的说道:“恕臣直言。天下分阴阳,男女相调和,此乃人间至理。如今后宫并未册封皇后,娘娘贵为后宫之首,瞒着百官私出皇城赶赴江南,实乃不守妇道之举。娘娘贵为天下妇女典范,实则该......”
“陈柏苍!”周若彤气的直接用手一拍桌子,“你好大的胆子。”
“臣......不敢!”
周若彤冷笑道:“还有你陈柏苍不敢的?”
陈柏苍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此人毕竟是监察御史。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周若彤暂时不愿与御史台交恶过深,就说道:“本宫此番出京,虽是秘密离京,但也是奉了圣上圣旨的。”
周若彤无奈,只得搬出萧成渝,心中默念,成渝你可别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陈柏苍抬起头,朗声说道:“娘娘!恕臣直言。江南局势,错综复杂,绝非一日之功。满朝上下,能臣不少,何必劳动娘娘大驾。大梁自立国以来,钦差南下的有,娘娘查案的,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周若彤闭上了眼,两条杏眉朝上连跳了三次,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克制住了自己,决定再给陈柏苍一个台阶。
“皆是圣上决议,你若有不满,大可现在回京面圣。若是本宫于江南所作所为让你看不下去,大可自御史台参本宫一本,让圣上决断。”
周若彤的意思很明白,摆明了下江南的事情和自己无关,都是皇帝的意思,你要是真有不满,可以自己回京城问皇帝去。
若是识相的,周若彤这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早就借势下了台阶了,但今日的陈柏苍显得有些不一样。
“娘娘。臣索性直言。三老三公身负天之大任,不是娘娘一个妇道人家就能看明白的,此中自有天机,还请娘娘速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若彤的神情已经像冰山一样凉了。她十分平静的望着陈柏苍,渐渐地,她已经猜到了什么。
周若彤平静的问道:“陈柏苍,本宫问你,三老三公是你什么人?”
陈柏苍抬起了头,他的双唇不再哆嗦,他的身子不再颤抖,眼中隐隐有坚定之色。
周若彤的双手下意识的放在了桌案之下,手掌朝上,十根手指死死的扣住了桌沿。
“我再问你,前朝大明的武英殿大学士陈浩然是你的何人?”
陈柏苍听到了陈浩然三个字,顿时如遭雷击。
昔年,太祖皇帝围城大明,其中大明朝廷分为强硬派和投降派。强硬派正是那武英殿大学士陈浩然。
陈浩然乃是一代硕儒,为人刚正不阿,诗词歌赋冠绝文坛,治国大计藏于胸膛,饶是过了这么久,改朝换代之后,大梁的史官在提及此人时也是颇多赞叹溢美之词。
张甫之更是与此人自比,出身不养浩然之气,独作良臣也是惘然这样的赞叹。
那位前朝的张甫之二代乃是强烈的爱国派,据说大明末代皇帝开门投降之时,那位硕儒正站在皇城之上,也就是那玄武湖畔的明城墙旧址。
当大梁皇帝捧着传国玉玺走出皇城,老大学士仰天长叹了一声,一头自城上坠下,跌死在太祖皇帝和大明末代皇帝跟前。
据说,他临死时的遗言便是:老夫无愧于世也。
周若彤之所以将陈柏苍和那人联系起来,是因为她近来得到了暗卫许多消息。这些消息都和前朝有关,对周若彤来说,都是些非常不好且不妙的消息,这也正是周若彤今夜辗转难寐的原因。
如遭雷击的陈柏苍退后了两步,面色苍白的他稳住了身子,双目露出了决绝的神色,匕首自宽松的袖口滑落在手。
“陈氏后人,今日替先祖讨债!”
陈柏苍一声咆哮后,就朝周若彤扑去,早有准备的周若彤用尽全力猛地将桌子掀翻,匕首插入了桌面,桌面撞翻了陈柏苍。
周若彤速退,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可以防身的东西,但周围空旷,唯独架上的一面梳洗用的铜镜和面盆。
周若彤左手拎起面盆,右手握住铜镜,给自己壮胆。
陈柏苍惨笑着自地上站起,双目凸起,布满了血丝,匕首已经被他自桌案上拔出,他疯狂的望着周若彤。
“非我不敬娘娘,而是先祖恩怨,到了这一代也该有个了结。”
周若彤冷冷道:“你陈家先祖吃的是大明皇帝的俸禄,他以死效忠,本宫不怪他,倒是你,食君禄,不思为国尽忠,何来儒士风骨。”
陈柏苍惨笑一声,痛苦的说道:“我陈柏苍又如何不知何为忠义二字,但光复大明,乃是陈氏数代人的心愿,圣上待我不薄,我陈柏苍心里清楚,今日,送娘娘走后,我当自绝于圣上。”
说罢,陈柏苍举起匕首又朝周若彤扑去。
周若彤正要挥舞手中的面盆和铜镜,冷不防一碗滚,烫的热面盖在了陈柏苍的头上。
细长的面条将陈柏苍的脸覆盖住,热汤倾泻而下,陈柏苍的双手胡乱的挥舞着,口中不住的惨叫。
自门外闯入的春华二话不说,将端面的托盘对准陈柏苍的面门狠狠地就是一下子。
陈柏苍尖叫一声倒地,春华抬起托盘,对准他的面门又是一下子,倒在地上的陈柏苍双脚抽搐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了。”春华丢下手中的木托盘,朝那陈柏苍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