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皇帝萧成渝立于勤政殿门前感慨时,相王已经登上了刑部尚书林昌黎的府上了。
林昌黎出任刑部尚书,并未获得新宅,还是以前的大理寺卿的府邸,就连牌匾也未换,依旧是那林府二字。
林府,不仅是因为他主人姓林,还因为它里面的林子真的很多。相王那肥硕的身躯一挤进门,第一感想就是自己莫不是来错了地方,误入了城外白云山的深山老林子里去了。
府内,多松柏。
大梁京城中,爱松柏者不少,但如此钟爱松柏的,唯有两人,一个是死去的前朝老皇帝,他在勤政殿门前那坚,硬的石板下硬生生的种了三棵松树。
另一个就是这林昌黎了,一入府,入目处,皆是松树。
如今是初夏,松树茂盛,松针锋利,相王的皮虽厚,但肉软,这锋利的松针时不时的给他来上这么几下,怪疼的。
家仆打着灯笼引路,不敢走快,一是因为天黑,二是因为树多,三是因为相王太胖。
若是相王一不小心跌倒乱树丛中,老爷会心疼的。这里的每一株松树都是林昌黎亲手所值,能有今日成就,内蕴十年之功。若是这胖子压断了一棵,林昌黎的心岂不是在滴血。
行至半道,林昌黎已经自内院迎了出来。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林昌黎一边走,一边客气的拱手寒暄道。
相王一手撩开了横生的枝节,一手抹去头上的油汗,苦笑道:“昌黎兄,你这府上,可真是长路漫漫不好走哇。”
林昌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让殿下受苦了,赶明儿,我就让家中仆人把这些碍事的松树全砍了去。”
相王顿时挥动着胖手掌,连声说道:“哎呀,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若是都砍了去,你老兄可不心疼死。”
林昌黎只是微笑,并不答话,他自引路家仆的手中接过照明的灯笼,亲自引路。家仆会意,赶忙急急的朝前跑去,好去知会其他人赶快准备丰盛的晚膳。
林昌黎手里提着灯笼,虽然这条道他已经走了十年了,早已熟悉无比,但他还是走的很慢。
“王爷当心了,我府上的道,可不好走啊。”林昌黎意味深长的说。
相王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没事没事,本王走过的道多了,就爱往深的林子里扎。”
林昌黎依旧只是微笑,并不言语,领着相王朝内院走去。相王跟着他七绕八绕,本来就林木茂盛,又是初夏,自然盛产蚊虫。
相王显贵,吃得好,喝的好,一声肥肉,就是血也比平常百姓来的更有营养些,自然也更容易吸引蚊虫些。
相王的手臂上,脑门上,就连耳垂上,都布满了蚊虫叮咬的包。痒的难受。就是林子再深,从大门进来起,也过了不少时间,早该入了内院,现在连灯光都见不着,只怕这林昌黎是诚心给他绕远路了。
林昌黎的确是故意的,他林府的路,就是林子多。林子一多,那入府的路就深,哪里是那样好走的。
相王在心中冷笑,双目也凹入了肥肉之中去。
“昌黎兄府上的路如此幽深,只怕来客多是不适应吧。”
林昌黎一边走一边说道:“下官不比殿下,府上多是冷清,往来者甚少。若有事情要办,大多是修书一封,近的,都是下官亲自登门拜访。”
相王心中暗自惊讶,若是这林昌黎所言不假,那这个执掌大理寺,位列九卿十年的老臣就端的可怕了些。
相王再一想,对林昌黎,他不是没动过心思,该拉拢的手段用过了,该排挤的手段也用过了,可是这林昌黎不仅毫发无损,依旧能够在六部和御史台之间左右摇晃至今。
这已经不是周霖宜的圆滑骑墙之术,而是先皇兄的平衡驭人之道了。要知道,他两边摇摆的对象可分别是堂堂相王和御史大夫顾之章啊。此二人,都是两朝元老,急难对付之人。
“林大人,不知你对江南局势有何看法?”
不知为何,相王没有点名来意,而是首先问出了看似和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南。
林昌黎的身子立刻停了一下,相王看在眼里。
“江南远离京城,我一个刑部尚书,哪里有那么长的胳膊啊。”
林昌黎话里有话,意在告诉相王,自己对江南的乱局不想插手,二在嘲讽相王,身处京城,却胳膊够的老长。
这话,在别人那里,可能还只是嘲讽,可是在相王耳中,却尤其刺耳,甚至隐隐的有了威胁之意。
相王本是外地封王,借着两党相争之际死活赖在京城不肯走。如此身份,朝中必然敏感,皇帝必然猜忌。若是不合封地离得远远地,插手不问,到时候,龙心难测,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相王摆出了一副冷哼的姿态,但并未哼出声。这林昌黎,好深的城府,一句话,就让自己无再在开口。
许是走到了有池塘的地方,噗通声传来,瞬间激起蛙声一片。夜幕上哪原本暗淡的星辰逐渐显化出来,没多久,便星罗棋布。
星光点点,照射在林间,石道两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是微风吹,便是小虫动。
相王砸了砸嘴,问道:“昌黎兄,你这尚书府,可是真够大的呀。”
“不大不大,哪里敢和吏部尚书府想比。”林昌黎回道。
相王脸上露出了笑容,“若是如此,怎的还未到府上内院,昌黎兄,你怕不是绕路了吧!”
林昌黎心中暗骂,这个死胖子,果然急难对付。
“殿下莫急,可能来了不熟悉之地,加上丛林幽深难走,是以觉得长路漫漫。这就快到了。”
“如此甚好。”相王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跟在林昌黎的身后,摸了摸下巴,说道:“昌黎兄,这江南的事,我等不管,这中原的事,不知老兄可知晓一二。”
林昌黎的耳朵竖起,心也悬起,虽然不知这胖王爷在打什么算盘,但明显不是好事,他就不露声色的问道:“不知殿下问的是何事?”
相王说:“中原泰山王的独女听说要满十八了,这可是个妙龄。”
林昌黎心中愈发的狐疑起来,人家泰山王的女儿十八岁了,关你屁事,难道你还想老牛吃嫩草不成?
林昌黎笑道:“下官忙于刑部公务,整天焦头烂额的,这泰山王府远离京城,此事我是不知的。”
相王一只手搭在了林昌黎的右肩上,林昌黎顿觉毛骨悚然,“这不是知道了嘛!”相王笑着说。
林昌黎停了下来,“下官不解殿下何意。”
“这宫里,只有圣上一个人,怪冷清的。”相王笑着说。
哪怕相王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林昌黎的身子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个胖子,好大的胆子。
林昌黎扭过头,火红的灯笼也将他的面孔照的通红,“不是还有娘娘吗?”
相王知道,这是林昌黎用周若彤来压她,也是用周若彤来试探他。相王的手在林昌黎的肩膀上拍了拍,说道:“论理,此事该由娘娘来张罗着,但现在这娘娘不是不在么,只有我等做臣子的,为圣上解忧了。”
林昌黎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虽然朝中早有风声,说是宫中并无周若彤,但那毕竟只是猜测,相王现在敢信誓旦旦的给萧成渝说媒,要是周若彤真在,不得拔了他的油皮?
林昌黎想了许久,就对相王说道:“早有听闻,相王的胃口大的很,不知等会我这府上的晚膳能否令殿下满意?”
相王摸了摸下巴,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说道:“说实话,本王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连本王也不知道,倒是昌黎兄这府上的林子,果然是深得很。”
“不敢当,不敢当。”林昌黎连连摇头,并领着相王继续前行。
前行不久,前方有昏黄的光线透过松针照射进来。林昌黎加快了两步,拨开最后一支横生的枝丫,刑部尚书林昌黎的内府算是彻底的到了。
出了松林的二人站在了石块铺就的庭院里,这时候,天上已经挂起了冷清的白月。身后的密林中,窸窸窣窣的虫鸣响个不停,彰显着京城夏夜独有的聒噪。
“昌黎兄,这林子够深的,可莫要本王白跑一趟啊。”相王上前一步,于林昌黎并肩而立。
林昌黎顿时露出了讨好的微笑,对相王说道:“殿下说得是,为圣上解忧,毕竟是我等人臣的本分嘛。”
相王满意的点了点头,“既如此,时候也不早了了,那本王就回去了。”
“王爷这么着急,不等用过晚膳再走?”林昌黎挽留道。
相王笑着拍了拍林昌黎的肩膀,说道:“这不是晚膳还没准备好嘛!”
林昌黎立刻施了一礼,“下官怠慢,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昌黎兄这是哪里话。”相王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和池边蛤蟆的呱呱声无二。
见相王转身离去,即将消失在了松林之中,林昌黎赶忙喊道:“殿下,我送送你。”
背对着林昌黎的相王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不必了,本王识得路。”
相王走罢,林光旭自内院走出,望着那林道入口,说道:“这晚膳都备好了,怎的不吃了再走?”
林昌黎脸上的笑容顿时化为乌有,一派严肃,“晚膳还没备好!”
望着自己父亲的背影,再望望相王离去的背影,林光旭只感疑惑,这大梁朝堂上的老人们,当真是看不透,看不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