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董立本找到了宗养才,“白日里,宗兄一席话颇欠考虑,老师面色明显不善,显然皇后之位的定夺,远没有面上的那样简单。”
宗养才神色淡然的说道:“圣上心中已有决断,这点上,冯公公已与我暗示,当时你也在席间,如何心中不知?”
“我非不知。”董立本坐下后,不满道:“而是我想老师混迹朝堂多年,多少大风大浪都挺了过来,如何看不明白圣上的心意,但老师依旧逆圣意而行,想来心中定有主张,我等莽撞行事,只怕欠缺妥善考虑了些。”
宗养才笑道:“董兄,不是小弟说你。你目光高远,胸中所学皆是小弟我万万不及的,但唯有一点,董兄你做事过于谨慎了些,大好时机,往往多加思量,就自手中白白滑过了。”
“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啊!”董立本说道。
宗养才再次反驳道:“董兄为政也有多年,难道还看不清这朝堂之事。门前花开花落,人走人来,皆无一个定数。唯有一事可定,即为辞旧迎新。自宗某看来,这旧人不去,新人自然难来,老师自然也属旧人之列。”
“老师对我等毕竟有提携之恩啊!”董立本叫道。
“提携之恩?”宗养才不屑道:“哪里是提携,九卿并无实权,却要做针对六部的急先锋。老师对我等,不过是利用罢了。”
“罢罢罢。道不同,不相与谋!”董立本气的起身,宗养才的话里已经很明确了,自然是想借皇帝启用新人之际上位。但旧人不去,新人如何能上,就像顾之章看上了周霖宜的右相位,宗养才则看上了顾之章的位置。
董立本拂袖离去,宗养才也气的起身大骂,“原想着你是个明白人,未曾想也是老迂之辈,学谁不好,学他张甫之,看你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董立本刚出宗府大门,就迎面遇上了刚刚出轿的相王,相王一见董立本就问道:“吃了么?”
董立本老实的说:“未有!”
“宗养才不厚道,大晚上的,何不留你吃过饭食再走。”说着,相王一把拉住董立本强行往里拖,“来来来,我俩讨顿吃食去。”
宗养才见董立本刚走没多久,又被相王拖了回来,相王人还未进门,就高声嚷道:“宗侍郎,可有膳食,速速安排了来。”
宗养才虽心中惊讶此人如何来了,但也不敢怠慢,赶忙拱手迎向前道:“下官见过尚书大人。”他望了一眼董立本,董立本并不看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宗养才继续满脸堆笑的对相王说道:“尚书大人,可要去一品居摆上一桌?”
“不啦不啦!”相王连连摆手,“那里吃不自在,还是府上吃的好,好说话!”
见状,宗养才忙吩咐管家安排下去,速速摆上晚宴。
三人分宾主落座,相王高居上首,望着左右二人。此刻,董立本的脸色已然恢复,不管里子如何,这面子总要过得去才是。
宗养才府上的管事先生果然厉害,宴席很快摆好。虽属冬季,但室内红炉四五,银碳不绝,但也暖和的很。
席间,相王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动手即食,他望了一眼左右二人,而是开口问道:“敢问二位,本王能吃了吗?”
被相王这么一问,两人神情都是一愣,宗养才毕竟是此间主人,就开口道:“王爷言重了!”
相王拿起了筷子,然后重又放下,他左扭头,看了一眼宗养才,点了点头,右扭头,看了一眼董立本,点了点头。二人不解他是何意,他说道:“本王知道,你二人一向不待见本王,故本王担心你二人投毒。”
两人面色大变,相王这赤。裸裸的打脸,让二人险些崩溃。宗养才一手摁住桌子,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传来,他站了起来,椅子朝后倒去,他怒视着相王,两撇不长的八字胡一抖一抖的,他想发怒,但毕竟克制了下来。高,耸的发髻上冒起了蒸腾的白气,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桌案,然后一声冷笑,如夜间寒鸦那沙哑的咆哮。
“既如此,您请便吧。”
相王不为所动,反而拿起了筷子,肥肉耷拉下来盖住了下巴,一团瓷实的肉先是变得松软而后旋转,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两线白牙。
他细细的咀嚼着,董立本已经无声的扶起了椅子,顺便起身拍了拍宗养才的肩膀。宗养才感激的望了董立本一眼,然后重又坐下。
现在,他俩冰释前嫌。
相王咀嚼完毕后,说道:“你二人莫要怪本王说话难听,本王死了,你二人最有可能接手吏部。故你二人心中自然盼望着本王早日暴毙的好。本王如此说话,不是今日来嘲讽尔等,实乃同朝为官,同部为事,左右者自当配合也。希望本王的真诚,亦能获得你二人之谅解!”
董立本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道:“相王殿下此言着实严重了些,实在折煞我二人了。”
相王打了个响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二人还需感谢本王。若是吏部不是由本王接手,你二人一个左侍郎,一个右侍郎,还不是得斗得你死我活!”
二人的脸色更不好看,他俩不知道相王今夜究竟是不是来找刺激的,但他俩现在很刺激。
相王打算继续刺激,就说道:“但本王告诉你俩,本王在这位置上坐不长久,你二人大可放心。”
两人面面相觑,宗养才冷声道:“殿下如此说话,倒是看轻我等了。食君禄,为君分忧。这吏部不是殿下一人的吏部,自然也非我二人的吏部,不管你我之间有何嫌隙,这尽心尽责为国效力之理,我二人还是知晓的。”
相王重又拿起筷子,分手各执一根,然后双手握住,朝那桌上的整鸡猛地一插,然后上下用力一拉,左右一扯,整鸡分离。
相王将略大的那部分放到自己跟前,然后边吃边说道:“本王对这吏部不怎么感兴趣,本王看重的是右相位。”相王将鸡骨剔开后,说道:“所以,本王此次前来,是与你二人结盟的。”
董立本沉默着不发一言,宗养才端起酒杯一连酌了数口,他在揣摩着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殿下抬举我二人了。”
相王摇了摇头,说道:“自养心亭一宴。大家心知肚明,要想升上去,自然得跟着上头的意思走,顾之章不识抬举,你二人都是明智之人。我是胖,也够分量,压在你二人头上自然也需要你二人来抬。讲明白些,就是我们都是狗,只是本王的分量重些,胃口也大些,自然从主子那里讨吃食也得多些。”
相王的话虽然难听,但一席话竟然让二人的神情缓和下来。这就是相王的真诚,话讲明白了,利益扒扯清楚了,凡事就都好商量了。
“殿下先前已然说过了,你的分量要重些,如此还需我二人作何事?”董立本平静的说道。
相王放下了手中啃了一半的鸡,然后裂开了嘴笑道:“本王在有分量,加上你二人自然分量更足。”相王紧跟着又瞥了一眼两人,“再说了,十一路王爷带兵赴京,虽是一片忠心,但奈何时局使然,圣上心里有疙瘩,又是本王带的头,现在本王也不得不依赖你二人向圣上娘娘表表忠心。至少养的狗得是条好狗不是?”
宗养才也开始动箸了,“这忠心一事,自然是朝圣上娘娘表现的。”
宗养才的话里明白,你要当条忠心好狗,他二人说的话没有用,这忠心不忠心,自然还是宫里的看法。
“你们不是何冯保保那厮关系密切吗?”
一言出,董立本和宗养才一齐望向相王,眼中目光不善。
“所谓忠心者,不过是个表态问题。你二人巴结冯保保,真以为娘娘不知?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要用你二人,冯保保是娘娘的人,娘娘不能屈尊,你二人也不得高攀,这冯保保就是连结娘娘裙带的一条线。”
至此,相王的意思已经在明白不过了,他也要攀上这条线。他不需要直接巴结冯保保,他要的也只是个态度问题。二人因为顾之章的关系,与他自然不可能真心合作,但大家都想升上去,势必得做圣上娘娘的人,既然这样,那就索性抱个团,分量更足些。这也是先前相王谈的分量的意思。
相王起身,摸了摸肚皮,说道:“本王再说与尔等一遍,我等现在当为娘娘尽心尽力,势必离不开通力合作。本王暂且瞧不上这六部尚书的位置,你二人亦大可放心,这今后,这位置还是你俩的。”
相王走后,二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许久后,董立本望向宗养才,问道:“你怎么看。”
宗养才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重重的将它拍碎在桌面上,“他娘的,富贵险中求,干!”
董立本望着眼前的酒,没有动,他得再想想。
宗府门外,等着一七旬老汉。此人须发皆白,虽老态尽显,但肤色光滑,隐有光泽,显然极善保养。他正是礼部尚书陶言。
陶言迎了上去,问道:“殿下,事情怎么样了?”
相王回身望了一眼宗府的大门,然后摸了摸滚圆的肚皮,说道:“他二人都是明白人,自然拎的清楚。”
陶言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那明日将由下官打头阵?”
相王好奇的望着这个老头子,此人他是了解的,胆小怕事,现在怎的如此胆大起来,就说道:“倒不像老尚书作风?”
陶言摇了摇头,说道:“头阵总要有人来上的,户部刑部与我等毕竟不是一条心,工部和兵部还不够分量,那也唯有老夫了。”
相王笑了,原来这老头子是被逼的。他拍了拍老头子的肩,说道:“你放心,周若彤做皇后这件事断断成不了,我等也就是借此表个态罢了,明日奏疏莫要过于决绝,自然无碍。”
听到相王这么说,陶言大惊失色,“殿下说她周若彤......”
“至少,现在是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