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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来的有些迟,厚厚的雾像是躲在宫墙后面的娥女脸上的脂粉,透过蔚蓝的天际俯瞰而来,笼罩住的京城又像是一张诡谲的脸,惨白而又模糊。

    主干道也看不清了,藏于两侧蜿蜒而去的幽深处也没了踪迹。人们像是往日一般推开了窗子推开了门,也像是往日一般走出了门。

    地上的路果然不好走,这在意料之中,昨晚不止有雪,还有雨。早料到会有寒冰料峭,晨出的人们依旧显得有些狼狈,他们没有想到今早会有这么大的雾。

    其实已经不早了,只是没有太阳而已。

    跌倒在地的人们扶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手向上一寸寸的推开,推到了一片湿滑,有识字的人凑近一看,模糊中有黄色袭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紧跟着,雾气就被搅动了,昭告天下之书自凌晨的宫内发出,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萧成渝觉得,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管是有人去还是有人来,不管是有人死还是有人生。

    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不多,但是不过唯有两种。一种使人快乐,一种使人忧伤。今日之事值得纪念,但不知是使人快乐还是使人忧伤。

    百官拥挤在宫门口,雾气透过那个小口朝外涌来,众人不敢进去。六部尚书聚首商议了一段时间,最后一致决定派出了陶言。他是礼部尚书,他们决定这件值得纪念的大事应当是使人快乐的。

    陶言自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诏书递给了张甫之,大梁没有设大学士,先皇务实,觉得这是虚名,但张甫之担得起这个名号。

    顾之章罕见的没有和他抢,张甫之接过了诏书,朝顾之章望了一眼,顾之章没有说话。但百官还是没有进去,人还没来齐。

    顺王妃回府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时候刚起了雾,夜色中还有冷雨稀疏,像是老人唏嘘。

    憔悴的王妃在路过王爷书房时,发现书房内亮着灯,王爷那明亮的眸子在开启的窗口内朝她望着,所以她就走进去了。

    顺王没有责怪她,语气也不冰凉,很平静,“死了几个?”

    顺王妃的双手死死地抓紧了,她的上齿咬紧了下嘴唇,溢出了血丝,很久后,她松了口,牙齿间布满了血腥味,“一个。是保君。”

    顺王眼中似乎有悲伤,但就像是窗外的渐渐腾起的雾,虽然也是水,但轻飘飘,并不沉重,“还好。”

    “还好?”顺王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双手捏的更紧了,掌心被指甲深深的掐了进去,但她终究没有发怒,她没有资格发怒。尤其是比起自己的丈夫而言。

    顺王说:“我不怪你。”

    “你有资格吗?”顺王妃冷笑道。

    顺王摇了摇头,依旧很平静的说:“不管是谁做皇帝,我们的日子都得继续过。”这是顺王的妥协,顺王妃松开了手,不说话,对于这份妥协,她似乎不得不接受。他不是皇帝,皇帝不用过日子,他们得过日子,过日子,就得妥协。

    顺王穿上了大衣,显然准备出门。现在进宫已经晚了,所以他自然不会进宫,他一边穿衣一边说:“我去见见秦朗。”

    顺王妃不解了,现在这个时候,去找秦朗,似乎显得有些可笑。顺王似乎猜出了妻子的想法,一边穿衣一边解释说:“周霖宜倒了,群臣无首,国难刚过不久,内政交接不宜在出现大乱,这时候......”顺王觉得自己似乎说的有些多了,穿好衣服的他一字一顿的认真的说:“不管捧谁做皇帝,本王只是希望这个国家更好。”

    顺王妃明白他为什么说了这么多,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顺王显得有些无奈,他推开了门,打算自己去找,在大门口,他却先遇到了外地赴京的三位王爷。相王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王兄,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这张脸和廿年前已经有所不同了,那时候他就觉得,把持天下的皇帝像龙,把持军队的秦朗像蛟,把持朝政的相王像蛇。

    龙高高在上,蛟潜藏深渊,唯有蛇在草莽游荡。

    大雾其时,最先笼罩的似乎是右相府。右相府点亮了烛光,在迷雾深处,却显得十分的空洞。这里除了几个老弱家仆还在熟睡,剩下的只有相爷主卧还有些生机。

    周霖宜在梦境中挣扎。起先他梦见自己在飞,飞的好高好高,飞过了群山,飞过了云雾,风在指尖流淌,很舒服。

    猛然间,他坠落深渊。黑暗的空气朝自己挤压过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像是溺堕在深海,冰凉的潮水让他难以呼吸,他手舞足蹈的挣扎起来。这时候,远处飘来了他的官帽,他奋力的朝那帽子游去,似乎忘了自己不会游泳。

    他的指尖碰到了那帽子的一瞬间,乌纱帽瞬间如滴落在水的墨,化作一团模糊,接着,他看到了皇后,看到了太子,看到了萧成渝,看到了周若彤,又看到了秦朗,最后看到了皇帝。

    皇帝还像是往常一样对他透露着欣赏的眼色,周霖宜心中大喜,刚想跪拜。皇帝似乎困了,打了一个哈欠,张大嘴的皇帝猛然间化成了一条巨蟒朝他吞噬而来。

    周霖宜醒了,跪在地上守候的周子峰抬起了头,周霖宜只感觉冻裂的双脚钻心刺骨的疼。他回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子峰,脸上淌着虚汗,望着头顶上方翻滚的空气,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但他怎么会妥协,他这一辈子看似时刻在妥协,但除了皇帝以外,他就没妥协过。像皇帝的妥协也是为了不向他自己妥协。

    渐渐地,他眼中露出了明亮的光,对,他现在仍旧是当朝右相,六部尚书是他的门生,新皇是他的姑爷,未来皇后是他的女儿,他还有资本。

    恢复清醒的周霖宜最先想到了他娘,老太太想必是急坏了,他对跪在地上的周子峰说:“你去禀报老夫人,就是我一切都好,让她莫要挂念。”

    周子峰的身子一个哆嗦,他畏惧的抬起了头,“爹...爹...”他想起了祖母还被他囚禁在柴房。

    柴房地上的血不再流动,有的凝固成了血渍,有的静静的躺在那里,像是地面皱起的纹。椅子上落下的鲜血也染湿了躺在地上的身体,老人瞪着眼,眼角有眼屎,但眸子涣散。

    不管两对眸子如何涣散,但她们都瞪大了双眼,那吓人的目光像是自炼狱深处射来,当周霖宜一推开门,对上的就是这样的目光。椅子上的,地上的,都一样,充满了怨恨。

    周霖宜摇了摇头,又合上了门,“可怕,可怕,太可怕了。”他转身望了一眼身后的儿子,喃喃的说:“奇怪,怎么还没醒。”

    倒是清醒的周子峰抢先推开了门,他冲了进去,跪在地上,快速的松了绑,但老夫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里面传来了惨绝的嚎叫,“爹,祖母她...祖母她死了。”

    “胡说。”惊醒过来的周霖宜冲进去就是一脚,踢翻了周子峰,离手的尸体一头栽进了早已冰凉的血泊中,周子峰爬着抱住了周霖宜的腿,哭道:“爹啊,姨娘死了,祖母也死了,怨我啊,怨我不该听若兮姐姐的话啊。”

    周霖宜的身子不住的哆嗦着,他猛的扇了自己两耳光,真疼。他拖着右脚,扯着抱在右腿上的周子峰,撩起了房内的柴刀,朝周子峰劈去,“小畜生,老夫劈死你。”

    周子峰没有躲,也没有松手,但周霖宜停住了,周子峰抬起了头,“爹爹要杀就杀吧,孩儿知错了。”

    周霖宜真想一刀劈下去,但他是周家的独苗啊。

    他猛地朝空气中胡乱的劈砍着,嘴里发出了怪叫,最后他再次踢翻了儿子,跪在地上咆哮道:“老天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淤积在胸口的逆血喷出,散在了地上,周霖宜也一头栽进了血泊中。

    右相不愧是右相,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已经权衡了所有的得失,他对眼前的周子峰说道:“快去向你姊姊报丧。”人死了,那就死了,但活人总得活着,这是他和周若彤重修旧好的时机。

    “姊姊?”周子峰懵了,“哪个姊姊?”

    周霖宜急道:“自然是你若彤姊姊了。”

    周子峰猛地松开了手,周霖宜重又跌倒在地,周子峰惧怕的说:“先前若兮姊姊带着府上的家丁,把晋王府烧了。”

    周霖宜闻言,两眼一翻,又昏死了过去。

    当大雾彻底弥漫之际,昨日的三场大火,对于众人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墙上贴的黄布,虽然藏在浓雾的身后,但满纸密密麻麻的小字射出的信息,是任何大雾都遮掩不住的。

    皇帝死了。

    皇帝死,叫崩。

    楼可以崩,山可以崩,天可以崩。

    崩用于世间最有分量的东西的离去。

    京城没有崩,但一个时代崩了。

    当顺王在门口遇到了相王三人时,并不这样觉得。山崩了,先震动,再有巨石落,再有山体塌,山不是一下子就崩的,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山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时代呢。

    构筑一座山的,肯定不是一块石头,构筑一个时代的,肯定不止皇帝一人。

    皇帝领着皇后,周霖宜走了,退出了时代,但还有一批人没离开呢。或者说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这里面包括相王,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顺王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包括秦朗,他希望包括了,因为龙没了,也不能让蛇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