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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二十年,冬。

    呼啸而过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从窗棂间的缝隙中钻进来,吹散了屋内腥甜的梨花香,冷冽的气息在屋中盘旋不去,惊醒了帷帐内面色苍白的女人。

    女人躺在那儿,双目紧闭,覆在她身上的还是夏日的薄被,在凛凛冬日里无法为她带来更多的暖意。

    她缓缓睁开眼睛,透过轻薄的帷帐看向空无一人的屋内,内室与外间用做阻拦的珠帘黯淡无光,被那从窗棂间进来的风轻轻一吹,便四下散落开来,一如她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之后,不需要别人的推波助澜,只外界的风吹草动,便足以让她对此间再无眷恋之情。

    一旁的红木小几上,端放着一座鎏金的瑞兽香炉,乳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

    香炉里仍在燃烧着的梨花香,便是此间除了女人以外,唯一还冒着热气的东西了。

    女人名叫温如故,是昔日的礼部侍郎温钦唯一的嫡女,自幼备受宠爱,容貌过人,曾与另外三人一齐被京都众人冠以‘京都四美’的称号。从当年到如今,不过是四五年的光景,她便被抹去了身上的光彩,只剩下一个面容枯槁的躯壳,仍然在世间苟延残喘,叹只叹人事已非。

    外间的门被人推动,传来一阵噪耳的吱呀声。

    不多时,一个看身形也就八九岁的孩童带着一身的寒气,踩着滚落满地的珠帘,来到了温如故的身边。他在帷帐前停顿了片刻,抬手将一旁的瑞兽香炉给掀翻了,用脚将冒着火星的梨花香给踩灭了,这才撩开帷帐,低声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让他们点那个香,那个东西不好。”

    小孩见温如故不似往常那般立时辩驳他的话,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又小声唤道:“姐姐?”

    温如故此刻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眼前也是一片模糊,竟是连咫尺之遥的小孩的脸都看不清了。不过即便是看不大清,她也还是知道小孩是何许人也。

    毕竟普天之下,还会这般关心她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四年前,兄长温桓意外离世,父亲母亲承受不住那般打击,不过是数月的功夫,竟然先后离世,于是乎温家三房便只剩下她与幼弟温柠,原本她与温柠都还未成年,理应是在温家其他长辈的抚育下长大成人的。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她太过天真,竟然会相信一个向来只会挑她错处之人的话。她带着父亲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嫁给了自小指腹为婚的段瑜之,不仅如此,她还听从了段瑜之的话,将温柠也从温家带走了,也因此被温家长辈所恶,最后落到如今的下场,却不见温家的长辈为她说过半句话。

    怪只怪她太蠢。

    时至今日,才看清那些人的恶心面孔。

    上方的帷帐是温如故昔年从温家带出来的那顶,原本的雪青色在时光的流逝间,已然变得暗淡,其上的双绣花卉草虫了无生机,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都是垂死之态,死气沉沉的模样,总归是不好看的。

    温如故偏过头,看向偷偷溜进来的温柠。

    她当年虽是嫁给了段瑜之,可实际上自她嫁入段府之日起,她与段瑜之就分居在两处院落,即便是新婚当日,他们也不曾同房。起初是她请求的,理由也很简单,即便是嫁了人,她也仍然想要为父亲母亲多守几年的孝,段瑜之是同意了的,而被她带入段府的温柠也有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院子。

    而后来。

    后来世人都说她已然疯魔,无缘无故的竟然想要对自家姐妹下毒手,也亏着段瑜之仍然念着夫妻之情,愿意护她周全。

    虽说是让她困守在一方小小的院落,但他到底不曾要了她的性命,只是不让她见外人而已。

    这般的做法已经是对她仁至义尽了。

    实际上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段瑜之他自己心知肚明。

    只可怜了温柠,想要见上她这个没用的姐姐一面,还要如此偷偷摸摸的。

    温柠不知温如故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事。

    他从袖子里先是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手炉,里面的炭火暖融融的,被他放到了温如故的手中,接着他又拿出几块用帕子包裹着的点心:“他们段府上下就没有一个好人,姐姐你不要再惦记着那些人了。倘若他们真的把姐姐放在心上,又怎么在这寒冬腊月里还让姐姐用着夏天的薄被,屋里连一点炭火都不曾备下。”

    温如故闻言,只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再度睁开,前前后后却是连一句话都没有。

    温柠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觉的更用力了些,松松软软的点心本就难以保存,他这一用力,更是散落的不成样子。

    他皱着眉,不高兴的道:“变成这副丑样子,也不能再给姐姐吃了。”

    温柠记事早,自然是知道自家姐姐的那些个小毛病的。

    姐姐吃东西时,味道的好坏倒是次要的,但凡长得不好看的,任凭它味道再好,她也不会去尝试的。

    将帕子胡乱的裹好,塞回袖子里去,温柠重新看向温如故,声音里不自觉的带上了些许的期盼:“姐姐,我前两天在学堂里看到堂兄了,他已经答应我,等大伯沐休之日,便来段府接我们回家,算一算时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等我们回家了,我让厨娘给姐姐做水晶糕,姐姐,你说好不好呀?”

    小孩期盼的目光像是黑暗之中燃起的一抹亮光,令人震撼之余,又不免为之心惊。

    温如故弯了弯嘴角,勉强举起手,在温柠弯腰的配合下,成功的摸了摸温柠的脑袋,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得要温柠贴近她身边才能听见那气若游丝的话语。

    “便是堂兄答应带你回家,可你也知道我当年的做法太过,如今堂兄他们愿意先退一步,我也不能还像当年那样不管不顾。”温如故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就大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出了一抹红晕,整个人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过来。

    她勉强直起身,一只手在枕头下摸了半天,方才拿出了一个信封,信封鼓囊囊的,可见里面装着不少的东西,偏封面上只字未写,让人猜不出里面到底放了些什么。

    温如故接着说道:“等堂兄来了,你把这封信交给他,如果他问起我的话,柠儿便替姐姐与他说声对不起,可好?”

    温柠点点头,自以为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不过就是不想被抹了面子,才会想要找个中间人来转达自己的歉意,这种事情他一定能帮姐姐办的漂漂亮亮的,定不会让堂兄对姐姐有什么不满的。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大半,院子里那些偷懒跑到别处去的仆从一流,也差不多已经到了要回来的时候了。

    温柠站起身,准备同姐姐暂做告别,不料却被姐姐拉住了衣袖。

    “姐姐?”

    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来得及嘱咐他的吗?

    温如故抿着唇,紧紧的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她说:“柠儿,是姐姐太固执,才会让伯父他们生气,往后你要多听他们的话,不要像姐姐一样,被那些下三滥的家伙给哄骗了。”

    十五六岁的温如故遇上不顺心的事情,眉眼之间都会透露出一股脑的不高兴。

    可二十岁的温如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不动声色。

    目送着小孩跨出了那扇门,温如故脸上的红晕变得更加的明显,整个人都变得容光焕发,倘若温柠看到此刻的她,定然是不敢直接离去的。

    而他没有看到。

    也不会再看到。

    温如故打开了温柠带来的手炉,鲜红的火炭落在了帷帐间,它仿佛会呼吸一般的暗淡了瞬间,下一刻便有点点火光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火光蔓延的速度很快,想来不过须臾的时间,便能燃尽这一室的肮脏。

    可温如故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原本半支撑坐起来的她,忽然重重的摔了下去,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之前,忽然出现了最后的一个念头。

    幸好。

    幸好不曾让温柠为她点上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