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家里有钱花,谁愿意、谁会到了60岁外出打工呢。现在很多年轻农民背井离乡远离妻儿,忍受思念之苦,为了挣点钱,只能逢年过节回来一次,想想内心还是辛苦的。何况是60岁的老人,岂不是让人更心疼。”姚四婶不知怎的,突然发起感慨来。
“当我们这一代农民工为城市建设贡献二十年之后,突然发现原来没有购买过社保,无法在城市退休,而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又没有建立,就算家里有几亩责任田,但‘上有老、下有小’,人多地少、种田不赚钱的状况,迫使众多高龄农民工不得不留在每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继续奋斗到终究将扛不动钢筋、挑不动砖瓦的那一天。悲哀呀,悲哀!”李老蔫说道。
姚动生接过话题:“高龄农民工是我国快速城镇化进程中,一个身处于夹缝之中容易被忽视的群体,最忧心的未富先老的挑战,已经先一步在农民工群体中显现,高龄农民工现象,有着复杂的社会背景和制度原因,也许暂时难以从根源上化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毫无作为。
如果改变不了老人们还要继续工作的现实,那至少也要在他们工作的当中,给予更好的待遇和保障,如何调整、落实养老保险政策,使之能够惠及每一位曾为华夏经济洒过汗、出过力的普通劳动者,这才是华夏国式养老问题的当务之急。”
王兵不知所以,就着李老蔫和姚动生的话谈论开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希望年龄届满60岁就回家享清福,在家带带孙儿、没事了散散步等等。在城市的话,还可以抱个团旅游一番,能够安享晚年。其实,在城市这种情况很正常,也很常见。但是对于生活在农村的人来说,人们发现即使到了60岁,景象却大不一样。很多家庭50、60岁的人都还常年外出打工,对此,就有专家不甚理解,为啥60了不像城里人那样安享晚年,还要继续在外辛苦打拼。”
吴登峰从旁讥讽王兵说道:“看来,你说的那个‘砖家’一定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他真的是一点儿没体察到民情,农民在家里仅靠种点地,收入是非常微薄的。而且不像城里那样,还都有退休金,农村人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并且最重要的是,现在养老成本也不小,即使他们的子女搬进了城里居住,也还要面对高昂的生活压力,房价高、开支大,不可能动不动就向子女要钱。所以趁着身体还能活动,挣钱养老的钱,能多挣一点是一点,不想拖累了子女。”
姚四婶插了一句:“嗯,听到这句话,很多人内心也是很触动。按道理说,父母上了年纪,需要子女来养老。但现在不少农村老人大半辈子的积蓄,都不够子女结婚用的。如果是真正在农村长大的人都知道,现在五、六十岁的人还欠着不少外债,所以只好外出打工挣钱还债,实在是迫于现实的无奈。其实父母观念中,即使自己苦点,也不能苦了孩子。自然所欠的钱,肯定也不会让子女去还,所以即使是上了年纪,也还要外出打工挣钱还债。”
一旁的山东民工老辛接过话头,说道:“这都是现实情况使然,现在老人每月的基础养老金不够花,除了自己挣钱攒养老的钱之外,还要操心孙子上学、家庭各方面开支,不能完全都让子女去承担。其实是不想让子女年纪轻轻就遭罪受,他们看着格外心疼。所以,为了减轻子女家里、负担家庭的开支,迫于生活压力,老人们才不得不打工赚钱。”
李老蔫搭上老辛的话也道:“谁都知道,有这样一群人,在一些人冷漠与不屑的目光中,忙碌着,辛苦的喘息着。为了生存,离开家园,在异乡的土地上,忍受着歧视与白眼,遭受着不幸与苦难,将浸透血汗的人民币,用满是老茧的双手紧握,数着别离的念头和发间的白发,藏在贴身的口袋里,仔细看了又看。。。
就说你老辛吧,今年都六十二了,还在工地上搬砖,社会上称你是农民工,但却很难划清阶级的,农忙时种地是农民,农闲时进城打工是工人,年纪大的民工,自然而然地叫老民工了。”
工地上老辛就是典型的高龄民工,儿子在家门口的一家矿石场打风钻,仅仅三年便得了尘肺病,矿石场的老板因为尾矿坝垮塌也被捕了,现在儿子无钱治病,只有自己出来挣钱养家。已经六十二岁的身躯,还要颤颤巍巍站在脚手架上,艰难地推着小推车运送施工材料,家里人长期替他担心,担心他会不小心摔下来,担心他会不会干完活儿要不到工钱?
老辛的身材矮小枯瘦,还不足一米六。他整天佝偻着腰,头发斑白,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夹杂着黑灰。工友们都从来不敢注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遍布一种灰色,让人压抑的灰色。可是大伙儿还是喜欢他的笑容,笑容洋溢着劳动人民的自豪。
有人怪老辛的儿子儿媳不孝顺,这么大年纪了还让父亲出来打工,但他却一个劲儿为儿媳开脱责任:“咱们这一代人,比不了上一辈,子女三五人是常态,也比不了下一代,遇上好时代腰包足。如何养老成了我们最担心的问题。靠子女养老?我们这代人仅有一个孩子。普通老百姓想靠孩子养老显然不现实,不是他们不想孝,是真的孝不起。”
李老蔫也赞同老辛的说法:“就说客观条件吧,在我们那一代,兄弟姐妹三五人是常态,有两个都算是少的。这样,大家照顾起父母来,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我们的下一代则都是独生子女,有两个的已经算多的。他们将来的工作也是竭尽所能,越远越好。他们的工作性质,也不会像我们一样轻松闲适,就算没有考上大学,也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他们只会为了生活的压力,奔波得更苦。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们想为我们养老,也是有心无力。说白了,所谓养儿防老,只是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农经济时代管用。处于经济转型期的我们,还能赶上尽义务在膝下承欢对父母尽孝的最后一班车。而我们的下一代,则只会在身不由己的生活中自顾不暇。”
李老蔫、姚四婶和以前的牛天菱、金叶芳等人,倒是经常与老辛一起聊天,互相诉说各自的家长里短。老辛来自于山东沂蒙山区的农村,老伴过去常年卧病在床。年轻时,响应计划生育,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可儿媳妇并不孝顺,不愿意在老辛身上花一分钱。仅管这样,出门打工的老辛还是心情开朗,遇事乐现对待,常常与身对的工友们夸赞道:
“现在党们政策多好哟,种地不用交公粮,干得剩的全是自己的了。但是有一点我就不太明白,为啥买东西要花更多的钱了呢?为啥农村生活越来越更困难了?在老家种一亩地玉米,去掉化肥,种子,农药,耕地费等,就仅剩二、三百多快钱哩?”
老辛来工地之前,已经将家里六、七亩地的玉米都卖光,一共卖了一千八百八十多块钱,买了化肥和小麦种子后,还剩一千多。赶上天气渐渐寒冷,文艺青年们开始抒发秋思情怀,富豪们继续灯红酒绿的时候,老伴却因受了风寒病倒了,老辛立马用板儿车拖老伴儿去乡镇医院,吊了两天盐水,高烧还是不退。
没办法的情况下,只好到城里来寻医问诊。在农村乡镇医院,医药费到是使宜,刚刚花去了四百多。城里的医院给老伴儿进行了拍胸电图、做ct、做彩超、加上住院费等一系列的医疗服,零零种种下来竟花去好几千,老辛不但把今年的收成砸进去,还把以前几年微薄的积蓄也都填进无底洞了。
这医药费都漫无止境,老辛没法子了,他在城里举目无亲,无债可举,那咋办?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去献血站卖血!虽说年轻时家里遇到苦难也卖过血,但如今现在卖血站的医生却嫌弃他年龄大而不愿意买他的血!真是天有绝人之路,老辛眼睁睁地看着老伴病死在老家的破床上。处理完老伴的后事之后,老辛不得不走上外出打工之路,他的儿子就由儿媳妇在家照看,但医药费还等着老辛挣钱寄回。姚动生知道老辛的遭遇后,还组织了一两次工人为老辛的儿子捐款治病。工友们纷纷对他进行关怀照顾,事事处处都给他安慰体贴。
李老蔫说道:“老辛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百善孝为先,不管子女有多少个,孝敬父母理所当然,赡养是天职是本分是义务,没儿没女还有人赡养呢,更何况有子女,哪怕只有一个儿女,生活再苦再艰难,也得赡养父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脱责任!”
吳登峰突然从旁插话说道:“我给你们说,据媒体报道,到2039年,将有超过四千万家庭面临‘一人中风,全家瘫痪’的危机。还有生育能力的,要勇于‘生产自救’,多养个孩子等于买份最好的养老保险。然而我们老了,没有这个能力了,只能是怂恿别人生孩子。鼓励并帮扶儿女多生养一两个孩子,才有可能让儿女能‘老有所养’,自己说不定也可以靠‘养孙助老’。”
一旁从未发言的木嘎奢哲听吴登峰那么一说,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但现实中却困难丛丛,有的只是海市蜃楼一般的美好愿望。就拿我们少数民族地区来说吧,以前的计划生育政策,从来就没在我们那儿实行过,政府还鼓励我们多生孩子,因为全国少数民族占汉族人口比例实在太少。但事实上,多子未必多福,养儿未必送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
我家爷爷就养有三个儿子,小时候有一次我表妹妹打电话告诉我:‘今天我妈生日,姨与姨父来我家吃午饭,妈妈让我叫一下你一块儿来我家。’我一听,父母都去了表妹家,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酒过三巡,我问父亲:‘爷爷一个人在家,中午吃什么?’父亲没想到我会有这一问,迟疑道:‘灶火没熄,他煮点面条吃不就行了?’
‘可他拖着病残的身体,哪里端得动锅,怎么煮?’
见父亲半晌无语,我便不再问,就在表姑家张罗找碗筷,准备带份饭菜回去,姑妈还热情地帮忙给我装好,笑着说:‘哟,这娃儿还挺懂事,知道孝敬爷爷!’
我妈妈在一旁听了,醋意上来没好气地说道:‘他这是隔代亲,只记得那个老病鬼,我们累了疼了,也没见他问过一句。’
见母亲这般无礼称呼爷爷,父亲却死人一般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我勃然大怒,若非看在她是自己母亲,我早就破口大骂了:缺大德的老娘,也不知道外公外婆是怎么教育出来的,怨不得他们天天受舅妈的气,活该!
回到家,我想喂爷爷吃饭,可他不让,坚持要自己动手吃饭。只见他颤悠悠坐好,靠在桌边,右手执筷吃饭,弯曲变形的左手捧碗,上面的肌肉萎缩分外刺眼,这是在朝鲜负的伤。作为曾赴朝作战的老兵,因伤光荣退伍后,政府安排他去本地一家拖拉机厂上班,大型国企多少人想去呀,爷爷却把名额让给自己大儿子。
后来又听说部队的一位老领导转业在另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当负责人,职工工资待遇好,收入又高,但没有关系谁也进不去。爷爷就去找老领导求情,声泪俱下,几经恳求,又将二儿子安排进去上班。最后,唯独只剩我父亲在家务农,脸朝黄土背朝天,地道乡农一个。
我母亲嫁来后,脾气是差了点,却无坏心,虽听说自己老公不招公婆喜爱,招工都没份,但她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发发牢骚也就算了,从不曾少过爷爷奶奶的饭菜。不过好人难做,时间一长,她发现公公每月政府发的抚恤金,却从未用在家中,而是独自存了起来。
奶奶经常在我父母亲面前抱怨,嫌这不好那不好,老念叨着去城里养老,说要在大儿子、二儿子两家轮流住。我母亲怒火冲天:‘你当我是旧社会小媳妇,软杮子任你捏,老娘我不伺候了。’便马上通知大伯二伯家来接人,结果没人理睬,爷爷奶奶还真是没眼力劲,兴冲冲打好包,自个去街上搭长途车去两个宝贝儿子家,准备好好享福。
头一月住大儿子家,大儿媳诉苦:‘爸妈,我们两上班工资不高,家用要省着点。。。’爷爷奶奶还帮着洗衣做饭样样干,以讨好大儿媳妇。但两位老人说撅着屁股洗衣服吃力,就想着用洗衣机洗,可我大妈说费水,二老无聊时想看会儿电视,大妈又说费电,晚上又嫌老人炒菜油腻味咸,埋怨说浪费油盐,反正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气得二老只好投奔二儿子家,二儿媳也不见外,有话直说:‘爸妈,咱家地方小,二老可能要委屈点,我就给你们在客厅打个地铺吧,白天收拾起来便是。’
爷爷一听就来气:‘不是还有个沙发嘛,我们可以将就睡那上面。’
‘这怎么行呢?那是给客人用的!’
爷爷说:‘客人来了我再睡地铺也不迟!’
大妈没好气地答道:‘等客人来了,那沙发上还不被你们睡出一股味儿。。。’
奶奶一旁嘟咙了一句:‘我刚才还帮着收拾了一间小房啊。。。’
‘那是你孙子睡的。’
‘孙子不是在学校住吗?’
‘礼拜五晚上就回来住,一直到礼拜天!’
‘那中间的礼拜一至礼拜四,我们总可以住嘛。’
‘不行!你孙子脾气怪得很,不允许老年人睡他的床,说有老人味,不然者,他回来就跟我们吵!’
‘得啦!谁都有地儿睡,就剩我们二老多余!’奶奶生气地回敬儿媳道。
折腾数月,爷爷奶奶最终还是灰溜溜回了老家,他们在我妈妈面前自找台阶下:‘城里千好万好,就是汽车太吵,唉,金窝银窝,还真不如自家狗窝!’
我母亲倒也没为难二老,毕竟老家房子是爷爷奶奶的,不过他们老两口再也别想和以往一样颐指气使,哪凉快哪待着去,再啰嗦,我妈妈一吼嗓子准给他们堵回去:‘嫌这不好那不好,干吗不去城里长住啊,干吗要灰溜溜回来呀,大哥二哥的工作不都是你们给的嘛!”
奶奶前几年走了,爷爷旧伤顽疾复发,身体越来越不好,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父亲倒是无怨无悔,床头忙到床尾。不久医药费不够,找爷爷商议:‘爸,我这也养了个家,没钱给你继续治病了,把你的抚恤金取出来用吧。’
爷爷防我爸如防贼,说道:‘别,还是等你两个哥哥回家再取出来分配吧’。这下我爸便火冒三丈,隔天就将爷爷就送到两位哥哥家:‘凭什么好处你俩得了,苦活就我一人承担哪。。。’
人老了没事,就怕真的老糊涂。爷爷在大伯二伯二人家中,统共还没住到六、七天,一进城就变得很乖巧,不等两个儿子开口,便主动交出抚恤金让他们去抓药,甚至还出钱让儿媳妇买米买菜,大方地给孙子孙女零花钱,若非这一身病躯,简直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过了几年时间,爷爷的抚恤金用的差不多了,他就不是家中一宝了,反而成了累赘,老大与老二侍候久了,便有些不耐烦,兄弟两家一合计,又将爷爷往老家撵,还振振有词:‘爸妈的土地由老三种着,祖屋也由老三住着,赡养老人的责任就该由他承担。。。’
瞧瞧这话说的,反倒像是他们二人没落着父亲一分好处。我父亲气得无语,强忍着怒火没吵架,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三个儿子再推来推去,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父亲禀性忠厚温顺,丑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