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枝枝不出声, 她脑袋越垂越低。
姬稷揽住她脑袋,往他怀里扣紧, 不停抚她后背:“乖乖, 莫哭, 莫哭了。”
赵枝枝呜咽着细细的嗓音。
姬稷心烦意乱,想为她抹泪,手摸过去,少女脸上并无眼泪,她的眼泪含在眸底, 落在心里。
他的赵姬伤心了。
为着他的两句话,她真的伤心了。
盘古可鉴,他只是想逗逗她,想看她吃味而已。赵姬是温柔的,是可爱的,她从不忤逆他, 可他偶尔也想看她忤逆他一次。
他希望赵姬在乎他, 像女人对心爱男人的在意。
他觉得赵姬已经爱上他, 可他时常又觉得她不是爱他。他很少去想这样的事,因为赵姬每日都在他身边, 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抱到怀中。
姬稷双臂用力抱紧他的赵姬, 人前冷峻的眼,一低下来, 全是少年懵懂的柔情。这份柔情中有迷茫, 有惊慌, 唯一没有的,便是从小身居高位的强势。
他软了声去哄着他的赵姬:“乖乖,你瞧,她们脱光了,孤也没觉得好看,孤带你出来游玩,自然只和你一个人好。”
他又道:“乖乖,让孤亲亲,亲了嘴,亲了眼,就不伤心了,好不好?”
他说完,脑海中冒出一个主意,没有亲她,而是弯下腰,往草丛里拔了几根棕叶,指间灵动。
赵枝枝原本没想哭,她只是急了,没等她急完,殿下就开始哄她。他不哄还好,他一哄,她眼里酸酸涩涩,更想哭了。为了不让眼泪涌出来,她必须全神贯注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她越想平静,越是无法平静。
太子哄着她,她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确实该被他哄着。她将太子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这样不好,非常不好。她会被自己害死。
姬稷见她两眼发怔,以为她被他手里的草叶吸引,指间动作越发利索:“瞧,快瞧,这是什么?”
赵枝枝眨着泪眼看他编东西:“是……是什么?”
姬稷编出一个草蚱蜢,扯着须儿拎到她面前:“是蚱蜢。”
赵枝枝双手捧住草蚱蜢,眼睛越张越大:“像活的一样。”
姬稷:“你喜欢吗?孤再编几个给你,咱们去河边坐,那里的草茂盛,能编更多花样。”
赵枝枝点点头。
姬稷牵着赵枝枝,赵枝枝拎着草蚱蜢,她没再戴帷帽,奴随捡起她的帷帽,在她身后拖起她长长的裙摆。
她听见有人惊叹:“原来是个美人,不是丑八怪!”
“瞧她,她眼睛红红的,定是刚才哭过了。”
刚才那群袒露身体的女人已经系好衣带,她们再次喊话,这次不是对着太子喊,而是对着她喊了。
“你哭什么,真是没出息,生得这么美丽,还担心别人抢男人!”
“我们走开便是,不抢你男人!”
“这里多得是男人,我们不差你身边那一个!”
她们纷纷散去,走的时候顺便将后面来晚的女子给拽走:“别想了,瞧见她相貌没,那个男人你们抢不到,不要自取其辱。”
有人听不懂:“自取其辱,什么意思?”
“就是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意思。”
问话的人笑着轻扇自己脸,大家哄笑着走开。
赵枝枝腼赧耳热,她确实没出息,她们笑她,她认了。
她往前瞥了眼,见那群向太子示好过的女子,此时已经另寻情郎,一个个打得火热。她们纵情玩乐的豁然,令她既向往又茫然。
如果她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有勇气什么都不图,就只图一日的欢好与温柔,与自己相中的男人尽情快活吗?
赵枝枝收回视线,牵紧姬稷的手。
她应该没这个勇气。
比起男女欢好,酒足饭饱更合适她。
赵枝枝往姬稷身侧靠得更近,姬稷步伐更快:“就快到河边了,咱们挑个风景好的地方坐,孤给你编花编蜻蜓编蚱蜢。”
他们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奴随和寺人铺开锦布,姬稷挥挥手,禀退奴随与寺人,让侍卫们躲到暗处去。
河边微风徐徐,水声潺潺,河对面几株盛放的桃花树,风里是草叶与花的香味。
姬稷专心致志编草。
他很多年没编过这玩意了,小时候跟长兄学的。长兄说,王子也好,庶民也好,要讨好心爱的女人,就得不遗余力,露上一手,方能赢得美人心。
他那时六岁,不懂什么女人不女人,有了喜欢的,直接锁在身边不就行了吗?要什么美人心,得到人就行。
姬稷手下一慢,瞄了瞄靠在他肩膀的娇人儿。
赵姬正在玩草编的蜻蜓与蚱蜢,她眼底委屈巴巴的泪水已经不见,她脸上又有了笑容,两只手分别抓着草蜻蜓和草蚱蜢,拿在半空晃来晃去。
赵枝枝叹服:“殿下,你编得真好。”
姬稷:“都生疏了。”
“殿下这手艺,熟练得很,根本看不出任何生疏之处。”赵枝枝好奇问,“殿下上一次编,是什么时候?”
姬稷:“七岁。”
他上一次编它,编的一只草船,随长兄的棺木一起,埋进了地里。
赵枝枝眼馋姬稷手里正在编的花,他拍拍她脑袋:“别急,都是你的。”
赵枝枝捂着额头,冲他软乎乎地笑:“都是赵姬的。”
姬稷编得更起劲:“除了草船,你想要什么,孤都能编给你。”
赵枝枝正想要一只草船,他们坐在河边,有水的地方,多适合放船呀。
她自己尝试着动手编:“殿下是不是不会编草船?”
姬稷:“孤会编,但是孤不想编它。”
赵枝枝悄声:“为何?”
姬稷轻轻抚平手里的棕叶:“因为孤只为长兄编草船。”
赵枝枝没再继续说话,她侧眼偷瞧他,太子此刻似乎并不想要闲聊。她知趣地走到一旁,将她编的那只四不像放进河里,她站在河边看它随水飘走。
树林另一边,有刚才冲姬稷喊话的女子谈起河畔边的两个人,笑道:“那个男的俊,那个女的也美,说是绝世大美人也不为过,她两滴泪水眼中转啊转,莫说是男人,就连我的心都看酥了。”
震动的马车立刻平静,车帘后一个脑袋钻出来:“刚刚是谁说绝世大美人?”
女子笑道:“是我说的。”
姬阿黄眼睛发亮:“在哪?大美人在哪?”
女子扫了扫他露出的雄壮身体,“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姬阿黄抓起一把刀币扔过去:“说。”
女子指了指:“在那边,你沿着河寻过去就能看到。”
姬阿黄披好衣袍下了车,车里的女子气急败坏:“茹茹!”
姬阿黄穿靴:“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三王妃抓起刀币往姬阿黄脑袋砸:“你走了,谁来给我泻火!”
姬阿黄吃痛捂住脑袋:“这里满地都是男人,你自己去寻一个。”
三王妃砸得更狠。
姬阿黄皱眉看她:“我怎么了,我让你去寻一个,也错了?”
三王妃气得捶车:“我不要!”
姬阿黄嘀咕:“你以前又不是没寻过,装什么装。”
三王妃尖叫两声,“不要拿我和你作比,我只是看看而已,根本没做过什么!”
姬阿黄声音陡然大起来:“谁知道你做没做过!”
三王妃仰起头:“你吼什么吼!吼什么!你要是记恨,你直接掐死我便是,何必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来啊,掐死我!快掐!”
姬阿黄恶狠狠掐住她脖子,才掐一下,放开手:“迟早有一天我要掐死你!”
他一捞,拿走车里所有衣裙,三王妃一愣:“你拿走我的衣裙,我穿什么!”
姬阿黄一边走一边将手里的衣裙撕成碎条:“光着,不用穿!”
三王妃愤怒的尖叫声回荡树林。
姬阿黄将撕碎的最后一块布踩在脚下,摁进土里,仍嫌不够。他心中恼火,仍未平静,朝马车的方向看了看,一挥手,召来侍卫。
“吩咐那些奴随,谁都不准给她衣服穿。”
侍卫见怪不怪:“喏。”
姬阿黄闷声:“半个时辰后再给她衣服穿。”
侍卫:“喏。”
姬阿黄寻到河边时,一眼看到姬稷的背影。
看到的第一眼,他立刻认了出来。前方那抹英姿挺拔的绯红身影,除了啾啾,不会是别人。
寻常人穿绯色的襜褕,一不小心,就穿成了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唯有啾啾穿绯色,无论何时,皆是气势如山的雍容华贵。
啾啾为何出现在这里?今天可是上巳节!啾啾从不过上巳节。
姬阿黄惊呆了眼,想要走过去,才刚靠近,立刻有侍卫蹿出来挡路。
姬阿黄:“是我,看清楚,不是别人,是三王子。”
他隔着侍卫组成的人墙喊:“殿下,是茹茹!”
姬稷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侍卫后面姬阿黄挥着手臂朝他示意。
姬稷凝眉,犹豫半晌,将赵枝枝从他腿上扶起来,他端坐好,让她也端坐好,替她整理好裙角:“前面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是孤的三哥,你要是怕他,你就将头低着,别看他,他和你搭话,你也别理。”
姬稷一挥手,让侍卫放姬阿黄过来。
姬阿黄箭一般冲出去,冲到姬稷面前打住,屈膝坐下。他先冲姬稷笑笑,问了好,这才转眸看旁边的赵枝枝。
赵枝枝低着脑袋。
姬阿黄心里痒,干脆伏下去瞧。
赵枝枝正盯着草地,忽然眼前多出一张麦色如刀锋般的脸,她肩头一抖,下意识往姬稷怀里躲。
姬稷拍拍她的背,小声:“别怕,坐好。”
赵枝枝只得重新坐好,鼓起勇气往前面看了看。
方才匆匆一瞧,已瞧得姬阿黄两眼发直,如今美人稍稍抬了头,他接住视线的瞬间,深深吸进一口气。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子,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美得像是天上所有神明聚以所有的神力才捏出她这样一个精致惊艳的娇人儿。
难怪啾啾出现于此,定是为了这位美人!
赵枝枝尽量不让自己紧张,她坐直坐好,以最端庄的姿态迎接对面姬阿黄的打量。
她没再和他对上目光。
短短一瞬,像是过了经年之久。
须臾,她听见太子道:“三哥,这是孤的赵姬。赵姬,这是孤的三哥。”
赵枝枝:“赵姬见过三王子。”
姬阿黄在脑海中将赵姬二字和他听过的事对上号。原来,她就是赵姬。
之前城中传闻啾啾为了宠姬嫁掉一府半奴,后又替宠姬的嫡姐,命殷人新贵年轻的男子入云泽台相看。这些事若是旁人做,并无什么稀奇,但因为是啾啾,所以他压根不信。
没有好处,啾啾怎会费神费力地为人打算?他见过最理智冷漠的人,就是啾啾。他根本无法想象啾啾会宠女人。
如今看来,竟是他想错了。
姬阿黄内心震惊,还想多看几眼赵枝枝,来不及,美人已被人戴上帷帽,仿佛刚才那一面,是为了不失礼数,才勉强让他窥视。
姬阿黄怏怏地收回视线,瞄了瞄姬稷袖中那只和赵枝枝相缠的手。
美人朝他问好的话语刚落下,啾啾就牵了她的手。
好像他是什么饿狼似的,会将美人叼走。
啾啾真是小气。
姬阿黄玩笑道:“难得啊,竟然会在上巳节遇见殿下,殿下来此处,有何要事?是哪里又挖出了矿,殿下特来查看?”
姬稷捏捏被他藏在宽袖下的柔荑,面上淡无神色:“孤来这里,自然是为了上巳节男女欢爱之事。”
姬阿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他耳鸣了?
啾啾刚刚说了什么?
盘古啊,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啾啾吗?
姬稷:“三哥还有事吗?”
姬阿黄:“应该没有。”
姬稷挥手示意侍卫赶人:“三哥慢走。”
姬阿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