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令离去后, 赵枝枝心中并未轻松。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听从赵家的命令,但一想到父亲正等着见她,她还是会慌张。
室内悄然无声, 门边露出好几个小脑袋, 叠在一起, 眼睛纷纷往里张望。
赵枝枝朝小童们招手:“来,进来。”
小童们跑进去, 每个人手上都捧了橘子。
“献给赵姬吃。”小童们将橘子呈给她, 奶声奶气:“赵姬不要不开心,奴们陪赵姬。”
赵枝枝用衣裙兜了橘子,“多谢, 多谢。”
兰儿站在门口跺脚:“快出来,赵姬脑袋疼,莫要打扰赵姬静养。”
赵枝枝脸微微烫, 他们都信了她刚才的谎话。
连小孩子都骗的人会被女娲绞舌头。赵枝枝下意识伸了伸舌, 看看自己的舌头还在不在。
兰儿老气横秋进屋来拽人:“都走, 不许打搅赵姬。”
赵枝枝让他和小童们坐一起:“我脑袋不疼了,来, 我剥橘子给你们吃。”
兰儿张着大眼睛盯看:“真的不疼了吗?”
赵枝枝敲敲自己的脑袋:“真的不疼了。”
兰儿这才放心和其他人一起坐好,他们盘腿坐在赵枝枝脚边。地上铺满动物皮毛的毯子, 就算跌跤也不会摔痛。
大家全神贯注看着赵姬剥橘子。
橘子是殷地之橘, 殷地今年收成好, 最好的作物全都运到了帝台。殷橘皮薄, 金黄泛红,橘瓣硕大,汁水甜美。圆圆一个殷橘,有拳头那么大。
建章宫每个人都分到了殷橘,但每个人都能分一个。虽然只有一个,但这已是太子殿下的恩典。
外面的人,想吃都吃不到。
小童们得了橘子不舍得吃,刚好赵姬摔了脑袋,他们商量过后,决定将橘子全都献给赵姬,希望她能高兴一点。
赵姬总是给他们许多好吃的,和他们玩耍时就算输了也从不生气,赵姬会认真听他们说话,有时候还会将太子殿下讲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赵姬甚至会教他们写雅字。虽然她写得很丑,但是他们最喜欢看赵姬写的雅字了。
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能认十几个雅字了,兰儿学得最快,兰儿学会三十个雅字了。
此前,他们是不被允许学雅字的。因为是赵姬想教,所以家令大人也不敢说什么。
小童们一边吃橘子,一边听赵姬问:“你们想爹娘吗?”
小童们面面相觑,大家异口同声:“我们没有爹娘,我们只有主人。”
“人人都有爹娘。”赵姬悄声说。
小童们不敢答话,兰儿抿抿嘴,抬头说:“有时候兰儿会想自己的娘亲,但兰儿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
赵枝枝摸摸他脑袋:“我也记不清我娘的样子了。”
兰儿继续说:“我娘很早就死了,卖我的那个人说,我娘是被我爹打死的。”
赵枝枝弯腰抱住他:“兰儿。”
兰儿笑道:“赵姬无需为兰儿伤心,兰儿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早已为自己的娘亲报了仇。”
赵枝枝惊讶,“你才八岁。”
提到自己的年纪,兰儿很是沮丧,“都已经八岁了。”
再长几年,就不能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了,好想长慢一点,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大家见兰儿开口了,他们也叽叽喳喳说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爹娘,他们都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也是!”
大家说着说着笑作一团,歪倒在地,有人抱住赵枝枝的脚:“赵姬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赵枝枝认真答:“我是从我娘肚子里蹦出来的。”
小童们摸摸自己的肚子,互相挠起来。
他们笑声清脆,赵枝枝听在耳里,不由自主高兴起来。
她心情舒畅,剥完一个又一个橘子,小童们吃得满嘴是汁,所有的橘子都剥完后,赵枝枝发现自己还没吃。
小童们懵住,很是自责。明明是献给赵姬吃的,结果全被他们自己吃完了!
赵枝枝指了屏风后的墙角:“那里还有两篓!殿下昨天赏的。”
小童们哇地张开嘴,两篓!整整两篓,得有多少橘子!
赵枝枝:“你们拿上几个,我们去外面吃。”
兰儿着急:“去外面?赵姬不能去外面,太子殿下说了,赵姬要静养。”
赵枝枝:“就去一会,就一会。”
兰儿拦不住,只好跑去向星奴求助,星奴管着建章宫所有的奴随和寺人,兰儿来找他,他表示自己无能无力。
“殿下并未对我下过命令,不准赵姬出建章宫。”
星奴说着话,赵枝枝已经来到门边。
她身后跟着一堆小童,每个人手里都有橘子。
赵枝枝送橘子给星奴:“你也尝尝。”
星奴喜欢吃橘子,他不动声色收下了:“赵姬稍等,奴去备车。”
“星奴!星奴!”兰儿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气得直哼哼。
冬风呼呼刮,轺车四面招风,不宜在冬日出行,星奴备了宽大厚实的马车。
赵枝枝带着小童们上了马车。
兰儿问:“去哪,赵姬去哪?”
赵枝枝:“去云泽台大门口看看。”
兰儿:“大门口有什么好看的?”
赵枝枝:“我爹在那里。”
她想过了,她没有什么好怕的,她不该躲。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觉得这句话是错的。
难道一出生没有被溺死,所以就要因此感激吗?难道有食物吃有衣服穿,就算被当做货物,所以也要心存感激吗?难道因为他们是父母,就算从未给予过任何温暖关怀,也要无条件顺从他们吗?
她从小就清楚,她是玩物。
爹告诉她,她是玩物。
她是要为赵家奉献一切的玩物。
可一开始,她只是想活命,想吃饱,想穿暖。
她知道自己是幸运儿,因为她活到了现在,她知道她应该感激赵家,因为他们让她活到了现在。
可是,她真的要感激他们吗?
因为给予了生命,所以必须感激吗?
如果她不是听话乖巧胆小如鼠的赵枝枝,他们还会让她活到现在吗?
赵枝枝觉得自己或许变坏了,有了太子殿下的宠爱,从前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又被她重新翻出来。那些想法是大逆不道的,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要被人唾弃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遍遍想,她甚至想拿这些话去问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为她解惑。
天底下为何有那么多生而不养的贵族男人,忍心将自己的孩子视作奴隶?
赵枝枝双拳紧握,这话她就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让她拿话去问太子殿下,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她最大的出息,仅仅是在想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时,攥拳捶几下腿以示自己的愤慨。
赵枝枝想着想着,给自己剥了个橘子吃。
眼睛顿时弯起来。
好甜的橘子!晚上也要剥给太子殿下吃。
马车缓缓驶到云泽台大门口,大门紧闭,守门的小童们看到是建章宫的马车,立刻围过来:“是不是赵姬,里面是赵姬吗?”
整个云泽台的小童都喜欢赵姬,有赵姬在的地方,就有好吃的!
赵枝枝从马车里下来,建章宫的小童们将守门的小童挤开,气势威武往那一站,守门小童们不敢再上前。
赵枝枝招招手,“来,给你们橘子吃。”
小童们怯怯的,他们怕兰儿。
赵枝枝吩咐兰儿:“兰儿,你送几个橘子给他们。”
兰儿昂着脑袋,将橘子给守门小童们。
守门小童们得了橘子,欢喜雀跃:“多谢赵姬,多谢赵姬。”
兰儿:“赵姬想看看外面,你们打开门。”
小童们犹豫,其中一人说:“外面挤满了人,闹哄哄的,赵姬真要打开门瞧瞧吗?”
赵枝枝:“瞧一眼就好。”
小童们将橘子收好,上前打开门。
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的人激动不已。
“门打开了,定是有人要出来!”
“定是家令大人出门采办!”
“快,我们快跪到旁边去,莫要拦了家令大人的道!”
众人仰起脖子,想象中的车马出行并未出现。
渐渐大开的门缝后,十几个穿红衣戴红帽的漂亮小童们气势凛凛地排成两行,他们不苟言笑,恭敬地为一个女子提裙。
女子披白狐裘衣,淡雅如仙,头发乌黑浓稠,面容藏在纱帽下,手腕从裘衣下露出来,被冬日的阳光一照,白得半透明,不似人的肌肤,更像是纯洁无瑕的白玉。
门打开的瞬间,她袅袅往后退半步,怯柔的姿态惊人美丽。
她没有着华服,但她的气质令人折服,即使戴了纱帽,亦让人不敢小觑。
云泽台何时住了位公主?
守卫们不认识赵枝枝,但他们认识建章宫的小童们。
能让建章宫小童们伺候左右的,也就只有那位赵姬了。
守卫们低眸以示敬意,为防止有人趁乱冲进云泽台,守卫们抽出刀剑挡在大门前。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枝枝,嚷着想要上前。
“贵人,贵人!瞧瞧吾的文章!”
“贵人,吾有千年人参可献!”
“贵人,吾有一女可献做奴仆!”
赵峰推醒赵锥:“六弟,快瞧,门打开了!”
赵锥立刻跪直:“是谁出来了?”
赵峰:“是个女子,被人拥着,做派华贵,戴了纱帽,瞧不见面貌。”
赵锥脖子都快伸断,终于在人群缝隙中窥见门后那道倩影。
赵锥大喜过望:“是她!”
是小老鼠!
他养了十几年才养出这么一个绝色,就算戴着纱帽,看不见相貌,他这个当爹的亦能一眼认出!
“小老鼠!爹来看你了!”赵锥扑上前。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赵枝枝本就有些害怕,赵锥突然扑出来,她立刻就想逃。
“关门!快关门!”赵枝枝下意识喊。
大门一关,赵锥满腔狂喜僵在脸上。
怎么回事?
小老鼠没认出他吗?
赵锥大喊:“小老鼠,是爹,是爹啊!你快迎爹进去!”
守卫勒令他退后。
赵锥喘着气站在那。
连连几日的挫败和跪候的羞辱早就令他愤怒不已,迫于云泽台的规矩,不得不隐忍。可是在看到赵枝枝的那一刻,他忽然记起自己是位威严的父亲,是说一不二的赵家家主,他在他的儿女和奴隶前,意味着绝对的权威。
在外面,别人可以是他的天地,但在家里,他是所有人的天地。
赵锥平静下来了,他以惯有的语气对大门喊:“赵枝枝!还不速速出来面见父亲!”
门后。
赵枝枝捂着心口,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直面她的父亲,直面她对赵家的畏惧。
赵锥的声音如同一头发怒狮子的狂吼,他隔着大门对她发号施令,就像从前命令她盛装打扮去前厅跳舞待客。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父亲一声命令,她就要乖乖地坐到男人中间去,任由他们贪婪的目光扫视她,哪怕她害怕至极,瑟瑟发抖,吓得脸色惨白,也换不了父亲一句“莫怕”。
他只会说:“小老鼠,笑,笑呀!”
赵枝枝这时庆幸赵锥的贪心,因为他的贪心,想要拿她交换的东西太多,无人买得起,所以她才得以来到云泽台。
兰儿紧张地捧住赵枝枝的裙角:“赵姬,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枝枝摇摇头。
她命人重新将门打开。
赵枝枝听见自己心跳如雷,但她没有停下上前的步伐。
她撩开面纱,露出一张脸,手在颤,可是脸在笑。
她笑得很难看,可是她不在乎。
门重新打开后,众人鸦雀无声。
美人娇娇怯怯,一张过分美丽的脸,浅浅微笑。
她清喉娇啭,细声道:“赵姬只有主人,没有父亲。赵姬的主人是太子殿下,阁下若要见自己的女儿,请先向太子殿下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