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延侯府, 书房。
林文也和闻声说起李世琛被害的事:“刚出临安府, 还在官道上就被劫了,财物人命一个不剩。手法老练, 非一般盗贼可有。”
庆帝近日赏了闻声一把好弓, 他正拉着瞄物。随着弓弦的弯折, 咯吱咯吱的抻展声逐渐响起。
待拉到极致,闻声问:“都清理干净了?”他并不关心是谁干的。
林文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现场的痕迹:“一条不留。”
噌——
是弓弦骤然松弛划破空气的异响。
“好。”吐出这个字, 闻声便将弓放回架上。也不知究竟是夸林文事办得好,还是夸弓做工好。
林文有些好奇:“侯爷好臂力, 这弓非同寻常, 拉满至少需要十石力。若是配上好箭, 何止百步穿杨?”
“弓是好弓, 这箭却要看用弓之人怎么使。”闻声已经翻找起书来。
林文不太理解,却也没有深问, 只是道:“可要卑职明日去铁匠铺找找?”
“不用。”闻声选定一本杂文,轻而易举将其抽出来:“过几日会有人送来。”
“送什么?箭吗?”
“或许不止。”说完这话闻声便没了下文, 林文见他认真看起书来也就不再打扰, 告辞出门。
过了两日,当真有人带着闻声想要的东西登门拜访,这个人正是此前被他所救的太子谢巡。
同车一起带来的还有不少宫里的吃食,连厨子都使了两个。这一行动静不小,引得路上不少人驻足凑热闹。
“那是太子殿下吧?是不是走错门了?”
“我也觉得纳闷儿, 这是圣上又给殿下请了个武师父?要不然怎么又是送人又是送礼的?”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上回殿下受险就是复延侯出手相救, 前段时间李相国的案子牵连多少人出来?可都是这位侯爷的手笔!”
“真有此事……”
市井百姓如何谈论, 闻声多多少少心里有数。要在庆帝面前有名有姓,在百姓中积蓄一定声望自然有利无害。
至于此刻,还是先做好眼前的选择题。
谢巡这次来也不光是为当日的事道谢,更给闻声捎来了庆帝托付的两个箭盒。
每个箭盒里只有一支箭,左边那支箭身流畅箭矢锋利冒着寒光,一看就是工艺精湛的上品。而右边那支箭身过于纤细,箭矢还生着锈,显然是陈年旧器。
谢巡见闻声许久没开口,便问:“复延侯因何犹豫不定?父皇说叫你选一支喜欢的留着,自然是选最好的。”
他指了指那支生了锈的箭:“这等破烂玩意儿实在配不上复延侯一身好武艺,也不知道父皇究竟怎么想的……”
庆帝想的自然比谢巡要多。他给了闻声两支箭,也是两个选择:是做一支利箭,还是做一支钝箭?
利箭自然是要征战沙场拿人性命,至于钝箭,虽得一时之用,却终究只能得个藏于库仓的下场。
这个答案早在闻声看见箭盒的第一眼便有了,只是他还是要装出颇有几分为难的架势,如此才显出他的深思熟虑,他显眼但不碍眼的野心。
片刻后,闻声取出左边那支利箭:“好弓自然要有好箭相配,我选这支。”
“这就对了,来人呐,”谢巡丝毫不意外,“去把那车好箭给侯爷送进来!早说了会选这个非得拉两车过来……”
后面这句就是自言自语了。
谢巡的反应不似作伪,今日的他看着更像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样子,尤其是他支支吾吾问小扶桑的情况时:“正事可算结束,只不过前院这么大动静……怎,怎么不见府上的内眷走动?”
闻声似笑非笑:“嬴奭府中内眷只有小女一人,便是殿下此前在船上见过的女童,叫扶桑。”
“扶桑?”谢巡念了一遍,犹觉得好奇:“将欲倚剑飞天外,回鸾策马挂扶桑……好名字啊……”
“……”倒也没有如此优美的初衷。
闻声从他的自言自语中看出端倪,却不好直问,只道:“前几日给她请了个老师,这会儿正在西边的暖阁上课,殿下若有话与她说,自去便是。”
谢巡闻言果然很是高兴,不过片刻又强自镇定下来,正色问道:“复延侯既然想为小……娘子寻老师,何不与孤一同上课?”
“殿下的意思?”
谢巡指了指隔壁的方向:“太傅可是天下第一有学问的人,孤隔日便会来太傅府上课。若侯爷愿意,我可以向父皇求个恩典,叫小娘子以后都随我一起上课。”
顿了顿他又补充:“东宫的课她也可以随时来,左右只孤一人,有时候还真有些寂寞。”
闻声终于懂了:“殿下是说,让小女做了殿下的伴读?”
谢巡双颊浮上一抹薄红,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此事还得看扶桑自己的意思,”闻声并没有一口答应,虽然他也确实想找个法子制住谢巡这个变数,却从未想过用小扶桑,“她性子跳脱,吃得又多,只怕时间久了不讨殿下喜欢。”
“不会!”谢巡下意识否认,说完又觉得冒进,连声解释:“我是说,她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至少现在孤觉得她有些意思,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孤保证,孤自然不会苛待她!”
说罢还举起两根指头置于头顶,一脸真诚。
闻声故作犹豫,片刻后道:“如此,殿下不妨亲自去问问。”
“多谢复延侯!”谢巡很快就被人领着去暖阁。
再如何是觉醒者,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闻声目送他离开后也没过多停留。
今日沐休,也是父亲闻如海的生忌,想必宋茯苓早已备好了黄香和酒菜。闻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宋茯苓的药浴方子。
宋茯苓那双腿他已经见过,已然失去活力,却不是没得救。往后若每日佐以药泉泡之,不出三年定会好转。
果然,宋茯苓听见这个消息,顿时喜形于色:“真的吗?我这腿当真还有救?哥你没哄我?”
“理论上可行,你可以先试上几日。”闻声与他添了茶:“若有天然泉水效果更佳,只是这东西京中只怕难求,等你好些再出门去寻不迟。”
要说效果最好,用灵泉自然是最好的。只是此界没有,闻声也不会特意破了规则。
“不,京中有。”宋茯苓笃定道:“就在沙皮巷,只是在城西颇有些脚程。那家的汤泉引自长寿山,水质不必说,就是一池难求。”
这种好东西自然先供给权贵,既然连宋茯苓都说难求,怕确实不好去。
闻声:“私人会馆?”
“没错。”宋茯苓就知道闻声能猜到:“为益王所有,他格外喜爱汤泉,且泡浴时不喜外人打搅,因此那会馆从不对外开放。”
闻声想了想:“上次会谈的事,我见他对你多有恭维,若你开这个口只怕不难。”
宋茯苓笑着摇摇头:“难倒是不难,只是往后少不得被人呼来喝去。”
谢渺对宋茯苓早有招揽之意,只是之前都被宋茯苓用身体不适推拒。如今有了强身的法子,又拿他的东西手软,岂还会有自由可言?
不料闻声却道:“与他做事不见的是坏事。”
宋茯苓懂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闻声点头:“他堂堂亲王圣上亲弟,这种身份放在哪朝哪代都是皇帝忌惮的对象。明明重兵在手,这些年却安安分分,很不对劲。”
“这是因为他天生不足,圣上……”
“不,还不够。”闻声眉心微蹙:“我入京时日不长,就是如此也能看出今上并非昏庸之人,帝王该有的疑心,他一点不少。”
“话虽如此……”宋茯苓已经有了些许动摇。
“你想想如今上京城里的风光,一个励精图治的帝王绝不会犯任人唯亲的错误。”闻声一字一顿:“益王身上,定然还有隐情。”
这番话犹如铎震之音,让宋茯苓顿时醍醐灌顶。他眉眼低垂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游离似乎想到什么。
片刻后果然道:“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想到个很奇怪的事。”
“嗯。”闻声示意他继续。
“今年上元节灯会,圣上携太子在朝阳坊门之上赐福,益王也在,且他就站在太子身侧。”
宋茯苓娓娓道来:“福灯升天之后,众人大多望着盛景许愿狂欢,我因咳疾又犯便不曾看几眼。”
“然后?”
“不多久抬头,隐约看见益王刚从太子背后收回手。”宋茯苓继续道:“当时我也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他目送太子离去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当真颇为奇怪……”
闻声问:“你确定他看的是太子,不是圣上?”
缓了缓宋茯苓摇头:“不确定,那日风确实太大了。”
见闻声没有再问,宋茯苓不免有些紧张:“哥,是我没有看清,早知道其中有蹊跷我当时就应该……”
“无事。”闻声很快回神:“你身体不好本就不应该操劳,当时坊门之上的夜风只怕极为骇人?”
“哥……”没想到闻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宋茯苓有片刻惊愕,而后眼底便浮上一层薄雾:“嗯,那风大得很,回来就病了许久。”
“下回这种累人的事便不要做了,有我在你自不必逞强。”
宋茯苓从未与旁人说过这些,旁人也不会问他这些。这些年都病过来了,就连宋茯苓自己也觉得病上几日稀松平常。
可只有哥哥会在乎,他是不是也会害怕,也会觉得累,觉得他是在强撑……
“哈……”宋茯苓眨了眨眼,不想叫闻声看见他的狼狈,可眼里的泪水反而越涌越多。
他索性撑着脸,藏在掌心里低泣起来:“呜呜……”
闻声被宋茯苓突如其来的崩溃震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哭起来。
但是怔愣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怕不是戳到这孩子的隐痛。
痛,也有明痛和隐痛之分。明痛或是身体发肤的痛楚,或是剜心切肤之痛,每一日都在提醒患病的人,你还活着,你很痛苦。
而隐痛,它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甚至连言语都无法名状。
但是它却真实存在着,是阴暗的。它从来不轻易出现,而一旦被触碰,却有如榱栋崩折,一溃千里。
闻声并没有选择出声安慰,他只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他在等,等着身前这孩子多年旧痛瓦解冰消,等着见到他断肢重续。
待宋茯苓哭过了,整个人似都轻松许多。闻声略过此事不提,和他商量起“投”益王的事宜。
又过了几日,庆帝在朝上点闻声为刑部尚书,总理各处刑案覆查,朝士大夫无不惊愕,过后复延侯府的门槛便有了踏破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