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皇大笑之时，北冥修的双手已然攥紧。</p>
他恨不得将神皇碎尸万段，但此刻却不得不强行压抑住心中暴涌的情绪。</p>
在袁雪识海之中的，不过他的一道分念，他本身还处于凌霄峰的混沌之中，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p>
这种沉重的压抑，才最伤人心。</p>
“寒冥剑主，既然掌握了玄黄鉴，却不肯承担悬镜使之职，待我神界君临人间，你，必然会死。”</p>
神皇的声音在放荡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得意，仿佛在这团连灵魂体都算不上的意识碎片中，有着他无比得意的笑脸。</p>
“无论在神界还是人间，朕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p>
笑声尚未停歇，神皇的意识碎片已归于沉寂。</p>
他切断了自己与这道意志的联系。</p>
哪怕北冥修寒冥焰的灼烧依然存在，他只当作视而不见，或许这会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但那又如何？</p>
今日，玄黄鉴必将重现，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p>
……</p>
“可恶。”</p>
北冥修咬紧牙关，尽力保持面色的平静。</p>
他知道自己与澹台一梦无法奈何得了神皇，他们倾尽一切，也只能让这些小手段弄得神皇不太舒坦。</p>
这个定局，他不想接受，也不会接受，但……他能够做到什么？</p>
忽然之间，北冥修的左手被人握住。</p>
识海之中的一切皆为意念所化，本应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如今袁雪的识海粘稠的仿佛沼泽，毫无生机波澜，放眼望去，只会感到极致的寒冷，但现在北冥修所感受到的，却是淡淡的温暖。</p>
寒冷来自现实，温暖源自人心。</p>
曾经的他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寒冷与黑暗中，直到原本应该算被他利用的余落霞叩开了他的心房。</p>
于是在正式以无岸剑峰弟子身份行走天下之时，他也将这份温暖散播给需要这份温度的人，同时行事也愈发贴近自己原本的心思，再不去过度伪装什么。</p>
比如在天道会时因为宜兰山内部感情纠葛而挣扎迷茫的素兰亭，又比如遭逢大变，一时茫然无措的袁雪。</p>
他从来不是心怀悲悯的善人，行为大都随心而行，却也被长年累月习惯的谨小慎微影响，为善不会兼济天下，为恶不会祸乱一方，不过从始至终，他都走在自己的康庄大道上，任风霜曲折，亦砥砺前行，从未走歪。</p>
他以自己的行为温暖着周围他所在意的人，因为他不想这些与他有关的人遇到与当年的他一般的黑暗。</p>
或许不切实际，或许伪善，但他一直这么做着，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维护着周围的友人，北冥府发展到现在，俨然中州城里自闭门户的一方乐土，直到今日，那份被堕元侵染之时的无力感才再度压在他的心口。</p>
北冥朔在今日的战斗之中，不惜以自身化作血魔剑戮，身死道消。</p>
他走出平原村的唯一想法，就是将他接回来，用尽一切去保他一生安乐，但兄弟重聚之后，北冥朔一直隐藏在熟悉的阴影之中，始终不肯接受人间的善意，让自己的信念动摇。</p>
现在，他做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人界早有小道传言，说北冥府这北冥之名只关乎他北冥修一人，现在，这已经成为了现实。</p>
人间的北冥血脉，至此仅余他一人。</p>
他已经失去了兄弟，绝对不想再看到袁雪陷入深渊之中。</p>
神皇的嘲笑尤在耳畔，北冥修转过身，看向眼前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小姑娘。</p>
时光荏苒，当年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姑娘已经只比他矮半个头，而修为境界上，她不知压了他多少头。</p>
北冥修很少去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p>
当年在枫云寨中，他遵循自己的心意与为了复仇杀死枫云寨中不少人的司湘展开死斗，并将对方斩杀，他自认自己的心思与司湘半斤八两，只是他没有那个能力去对圣阁复仇，而司湘早已有了对枫云寨中当年的凶手挥出屠刀的能力。</p>
司湘在复仇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与方承翼达成魔鬼的交易，甚至不惜利用伤害无辜人士，唯一限制她行为的，仅有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真心崇敬她的袁雪，但当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还是生出了将袁雪灭口的念头。</p>
于是北冥修最终出了剑，在司湘的嘱托之下，接过了送袁雪回归雪峰剑宗的重任，路还没开始走，就又卷入一场毁灭性的风波之中。</p>
熔岩燃遍周遭，枫云寨连同天荒谷周遭一切被尽数焚灭，方承翼的一切构想与自身皆不存分毫，直到龙瑶三拳灭杀那造成火山爆发的巨大乌龟，才将一切落定。</p>
那一日，龙瑶于袁雪头顶落掌，一触即分。</p>
从那一刻起，北冥修与袁雪的命运便交织在了一起，人间亦无神器玄黄鉴，只有雪峰剑宗袁雪。</p>
其后，龙瑶与费尽心思落入人间的神皇投影大战，将神界与袁雪的纠葛彻底斩断，她识海深处的神魂印记就此成为无根浮萍，不久便自行消散。</p>
与神界的纠葛彻底断裂，乱麻一般的因果却需要稳定。</p>
于是他顺势完全接过这些因果，成为了袁雪的守护者，或者说，护道人。</p>
这些年来，他对袁雪一直有一种十足的保护欲，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袁雪体内玄黄鉴的力量也随着与他的接触而逐渐觉醒，少数能够完全被她复制的功法，皆来自他的体内。</p>
如今的袁雪已不是当初振翅欲飞的雏鸟，如果没有东方鑫这等作弊的家伙，放眼人间，她已登临巅峰。</p>
看着她一步步成长到今日，这还是北冥修这些日子里第一次认真端详袁雪的模样。</p>
比当年高了些，稍稍丰满了些，其余，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p>
眉眼依旧如画，模样仍然青涩。</p>
毕竟，她仍是桃李年华。</p>
“周寒大哥，不用担心我什么。”</p>
袁雪淡淡笑着，面上似有轻风淡云：“其实，这些日子，我已经很开心了。”</p>
“不许说这些丧气话。”北冥修在她脑壳上轻敲一记，语气已有些严肃。</p>
这是他当年逗弄袁雪常用的手段，每当他这么轻轻敲上一下，袁雪都会故作委屈的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半晌后确认这么装没有任何用处，方才收敛神色，与北冥修吵嘴一二，不多时又因为吵不过而离开，或寻叶星露帮忙撑腰，或一个人出去瞎晃悠一会，但无论如何，北冥修总会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护她周全。</p>
那时他们的处境绝对算不上好，已经让袁雪因为司湘的行为受了一次心灵创伤，他可不会让她遭受第二次。</p>
可现在，他又做到了什么？</p>
澹台一梦抓住神皇残留的意志，意念将其完全锁住，抛向北冥修：“这家伙，你打算怎么解决？”</p>
她的心情并不比北冥修好上多少，北冥府之中，她最关心的是北冥修，排第二的就是袁雪，而相比于北冥修，她对周围意念的感知要深刻许多。</p>
她没有靠近北冥修与袁雪，选择将那一处的空间交给他们。</p>
北冥修伸手接过，意念所化的寒冥焰已熊熊燃起，将其彻底包裹在内，至此，这道神皇意志已经彻底为他掌控，只要他人还没死，意念不断，这团火将永远焚烧下去。</p>
这是他对神皇的报复，但，终究仅此而已。</p>
“我是认真的。”袁雪低下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声音也越来越低，“那个神界君王，没有说谎。”</p>
“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恐怕我……已经再也醒不过来了。”</p>
“别这么说，一定会有办法。”北冥修望着袁雪的双眼，郑重承诺道，“我会找到办法，你也不许放弃希望。”</p>
这是他对袁雪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苛求。</p>
哪怕嘴里再如何信誓旦旦，他的心中清楚，这个机会太过渺茫。</p>
对意念感受最深的澹台一梦都束手无策，更何况他？</p>
袁雪依然低着头，只是嘴角已经微微扬起，带出两道浅浅梨涡。</p>
“我不会放弃，周寒大哥，你也要做好你的事情。”</p>
袁雪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抬起头，直视北冥修的眼睛，郑重道：“以后，不许欺负落霞姐姐，要一生一世的待她好，就算我无法参加你们的婚礼，也不许你克扣排场，还有星露姐，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你可不要记恨她，平时劝劝她，别总和澹台姐闹别扭，有的时候明明可以相安无事，就是她去撩拨才弄出的摩擦。”</p>
“凤大哥手中总是不宽裕，北冥府不是没钱，偶尔也可以多发些俸禄，让大家开心一些。”</p>
“胡大哥老是在房顶上趴着不动弹，太久了终归不好，如果没有星露姐变着法的逗他，不知道会胖成什么样子，有空的时候，你也可以多督促督促他，一直偷懒也不是事啊。”</p>
“……”</p>
袁雪开了话匣子，嘴里便已是滔滔不绝，所言皆是北冥府生活中的点滴，以及北冥府中的大家。</p>
北冥修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同意，偶尔插嘴几句，将这些话题发扬开去，如果不去关注周边越来越凝实的黑暗，这绝对是一场其乐融融的交流。</p>
“师傅已经很老了，沈老前辈比她小两岁……啊，这个你可不能在师傅面前说，她最忌讳别人谈论她的年龄。师傅对我真的很好，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多替我关心关心她吗，她虽然传闻里蛮横无理，其实人很好的，大哥你也是感受过的吧……啊，这话也不许在师傅面前说，绝对不许！”</p>
袁雪气鼓鼓的说道，话语中已添了几分焦急，北冥修则笑眯眯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当面摸老虎屁股，如此一来，袁雪才放心了些，轻抚胸口，似是长吐出一口浊气，旋即面露欣喜。</p>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滔滔不绝的讲上这么多话。</p>
生前身后事，皆在话语之中。</p>
她明白，北冥修也明白。</p>
直到现在，他们的心，还能够连在一起。</p>
当话题从北冥府落在雪峰剑宗时，这一次的谈话，已要落下帷幕。</p>
袁雪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想看场雪。”</p>
北冥修轻轻点头，寒冥剑已化作风雪斩出。</p>
风雪骤。</p>
凝魄。</p>
覆雪。</p>
沧浪叠。</p>
种种剑招被他信手拈来，驾驭着浑厚北冥寒气，将寒霜覆盖到这片黑暗的每一处角落。</p>
他选择性忘却了本体周遭的恐怖威胁，现在，他只想专心的造一片雪。</p>
漫天风雪随剑意散落，纷纷扬扬，如柳絮随风飘荡，将这混沌的黑暗覆上一层雪白。</p>
俨然一场飘扬风雪。</p>
袁雪望着漫天飞雪，喜笑颜开，笑容灿若朝霞，明艳的将周遭都给照亮。</p>
她张开双臂，欣喜拥抱面前风雪，仿佛一个专注于享受自己快乐的孩子，这样的动作，她已有数年没有做过。</p>
她喜欢雪，从小就喜欢。</p>
她也喜欢袁雪这个名字。</p>
刚进入雪峰剑宗的那段时光，哪怕外面风雪弥漫，自己连入门心法都没记全，护体灵力几乎不存，她也能赤着脚丫，在风雪之中肆意撒欢，直到被师姐强行带回，哪怕之后在门内医者的照料下躺上十天半月，被门内派来温养经脉的老妇人数落不下百次，依旧乐此不疲。</p>
她还不到二十，正处芳华，如果真注定凋零于此，风雪是她最好的归宿。</p>
袁雪张开右手，秋水剑的虚影逐渐显现，被她一把握住。</p>
虚幻的剑身稍显斑驳，那是意念不足以支撑其存在的征兆。</p>
但她已不在乎。</p>
秋水剑动，她在风雪中起舞。</p>
雪峰剑宗剑路的灵动与女子轻盈的体态，都在这剑舞中得到充分体现。</p>
剑随心动，人随剑舞。</p>
她从雪峰剑宗，从北冥修这里学到的一切，都已融入其中，最终造就的，便是这场飘若惊鸿的剑舞。</p>
仿佛雪中精灵，轻巧灵动，袁雪纤细的身躯在风雪中时隐时现，每一次惊鸿一现，都将周遭风采完全压下。</p>
任黑与白交错，雪与暗同归，她始终是那最耀眼的存在。</p>
剑势去尽，袁雪轻巧落在北冥修身前，收剑而立。</p>
她眨着一双明眸，眼中透着明显的期待：“好看吗？”</p>
北冥修重重点头，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发梢：“小雪的剑舞，足以让天下的一切剑舞黯然失色。”</p>
“周寒大哥，你从来不会夸人。”</p>
袁雪微微笑着，伸手揽住北冥修的胸口，整个人轻轻靠上，依偎在他的怀中。</p>
北冥修没有挣扎。</p>
“真好。”袁雪闭上双眼，喃喃道，“我一直想试试，这样是什么感觉。”</p>
“什么感觉？”</p>
“很温暖。”袁雪展颜一笑，眼中已不自觉有晶莹涌动，“有些……不想松手了。”</p>
“那就多抱一会。”</p>
北冥修爱怜的看着眼前女子，轻轻揉了揉她的头。</p>
舞剑时的袁雪灵动飘逸，现在的她，却透着清淡的飘渺。</p>
她的意识在消散。</p>
洁白的裙裳随身体一道缓缓透明，再无实质。</p>
风雪飘扬之下，周遭的黑暗已完全凝固，再没有半分流动。</p>
北冥修的意念即将去尽，风雪逐渐停歇，地上积雪亦缓缓消散，但他们都仿佛没有看到。</p>
这一刻，仿佛静止，但终究无法真正静止。</p>
北冥修不敢再看袁雪。</p>
他怕这一眼看下，人便不在了。</p>
袁雪轻轻叹息一声，半晌后，声音已细若蚊蝇。</p>
“或许……是我任性了些，不要忘了我，好吗？”</p>
北冥修轻轻点头，道：“不会忘的。”</p>
“天山风雪独好，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去看看。”</p>
袁雪眼前一亮，伸出已近似虚幻的小指，道：“拉钩？”</p>
北冥修伸出小指，与袁雪轻轻相扣。</p>
仿佛那年对于尚存警惕的袁雪，青年人伸出代表善意的承诺。</p>
袁雪无声轻笑。</p>
得了那一诺，他与她万里同行，不曾背弃。</p>
得了这一诺，她已了无遗憾。</p>
仿佛清风拂过炊烟，袁雪消散无形，小指幻影仍存北冥修指尖，紧紧勾连。</p>
她消散在风雪里。</p>
无声无息，再无踪影。</p>
风雪落尽，北冥修茕茕孑立。</p>
唯余指尖残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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