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选择时间, 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 五百年… …】
“五十年。”
灵魂脱离身体的那一刻, 外在的所有感官都不存在了, 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角,仿佛还有更多可能的视角,纪墨俯视这下方,在俯冲落下的时候, 似看到了自己死去时候的景象,那些人安排着送葬, 自己的那位小弟子, 做孝子状, 前头领路。
“一晃眼儿,竟是过了这么久了。”
“弟子都这么大了啊!”
“这一辈子,怎么跟他师父似的, 也不娶个妻,好歹留个子嗣啊!”
村人的私语声之中夹杂着一些八卦,纪墨曾经的出身,那个渣爹的状况也被说了说。
纪墨听得有些不愉快, 他的一生, 守墓人的一生, 在很多人看来, 并不算好, 一辈子无妻无子, 孤独终老, 仅仅是“孤独终老”这个词儿, 就能让很多困守家庭矛盾的人生出无数优越感来。
不知道渣爹会不会也有同感。
应该不会吧。
这世上的很多事就是这样,你以为他对你不好,就总会有报应,以后肯定过得不会好,可事实上,人家过得很好。
你以为他失了你,以后会后悔,说不定还会求着你重新认祖归宗,以便继承他的家业,哪怕是要求你为他养老,似乎也是一种服软认输,让人能够平复了前半生的心结。
可事实上,人家完全不需要。
——仿佛忘了你曾经存在过一样,人家过得很好。
这种多少是有些让人意难平的吧,想到以前葛山还曾担心过纪墨会被认回去,会想要被认回去,现在看来,都是白担心了。
匆匆几句,未能总览全貌,并不知道渣爹过得有多好,纪墨的“喜丧”反而办得热闹,村人仿佛少有这样的大集会,一个个叽叽喳喳地,努力跟其他人交流着信息。
罢了。
勿念。
纪墨收敛了心神,没有再努力倾听那些私语声中的内容,感受着灵魂上的这种自由,投入时间的夹缝之中,寻找一个可以探出头,看看外界的节点……
五十年后。
烟雨蒙蒙而来,每逢下雨的时节,风都要多一层凉意,那弥漫着风雨的山头上,树叶无声摇曳,颗颗雨滴延迟滚落,像是杂了一层叶面上的清爽,为夏日增添几丝凉爽。
墓碑大多是石头做的,被雨水冲刷过后,看着格外显新,连那被风雨磨损的字迹都多了几分朦胧美。
只若细看,那一块块石碑可不是什么题字的碑林,而是一座座墓碑,墓碑之后的小坟包,年深日久,水土流失,总有几分低矮,有些甚至都与山势起伏平行了,看不出是坟墓来,但,那墓碑上的名字,生卒年月,却还记得清楚,这下面,是埋了死人的。
知晓了这些,再一眼看过去,雨日之中,便似烈阳之下当头一盆冷水一般,清冷激灵。
无数幽魂鬼哭,似乎都能在雨声之中看到听到想到了。
可它们其实,也就是一座座坟墓罢了,错落在林木之间,看似森然,亦是井然的坟墓。
山势之下,平缓之处,小路之旁,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子仿佛扼守要道的哨卡一样坐落在那里,正面守着门前通往山上墓地的小路,后面,院子那一排整齐的围墙之后,却是三座孤坟,依次排列。
规格很是整齐的三座坟墓,一看便像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比起山中多种规格大小的坟墓,这三座坟墓的大小都差不多,除了石碑材质略有不同,石碑上的文字不同之外,便没什么不一样的了。
那石碑上,文字最多的便是最末的一个,石碑背面文字又多,每一次从院子之中绕出来,都能第一眼看到这座坟墓。
“师父,我又来看你了。”
被一个青年扶着走过来的老人家满头白发,约有七八十岁的样子,眉目舒展,看着十分慈祥。
他来到最末的石碑前,冲着石碑说话,沙沙细雨声中,那苍老的声音似也带了两分沙哑,似是想起来的过往无法再承载他的感情,若开闸泄洪的末期,洪水散尽,尤有余力,余力却难以成洪了。
涛涛变潺潺,潺潺若断续。
竹篮里头放着一些点心鸡蛋之类的东西,点心不是什么罕见的样式,自家做的,看着便有几分冷硬,倒是真材实料,上面塞了红枣之类的东西,一点鲜红点缀其上,看起来便也多了几分美、雅,衬了这雨中的气息。
一把没有撑开的油纸伞在这时候撑开,像是为了竹篮之中的点心着想,不想让它们淋了雨,又像是给墓碑一点儿庇护,哪怕这把伞其实并不能够为墓碑遮雨,有伞和没伞,便成了两种感觉。
你问那围着围巾的雪人,冷还是不冷?
只要看到那伞的存在,纵然不曾被伞遮蔽,依旧在雨水之中暴露着,可心中某处,总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温暖的吧。
纪墨这样想着,看着这白首老人,心想,这就是自己那小弟子吗?看不出来啊,还真是个长寿人。
只不知这青年是谁,他们两个一同从那院子之中出来,莫不是又收的弟子?
“爹,这雨天地滑,火都不好烧,还是早些回去吧。”
青年这样对老人说。
一声“爹”把纪墨都震了震,这是……小弟子娶妻生子了?
心中存着好奇,后面等到两人回去,他就直接穿墙而过,直接到了院墙里面,去看里面的情景了。
果然是有了女眷。
天并未全黑,没有点起灯来,推开的窗只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却正好能够看到在窗边儿就着外面的亮光缝补衣服的女人,垂着头的侧脸,若有几分秀丽。
只那个年龄,哦,是青年的妻子吧!
纪墨这样想着,倒没有对小弟子变了规矩有什么想法,守墓人本来也没说一定要孤单到老,他不娶不过是因为不愿,小弟子这里,娶妻生子,子又生子,也是人家的本事。
不过,葛山恐怕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小院儿会如此充满了家的温暖吧。
不一会儿,婴儿的哭声传来,还有孩子的嚷嚷声,那种来自生活的喧闹,让这个雨天都变得热闹起来,少了外面的几许萧瑟。
女人的骂声,男人的斥责声,不看这个院子之外作伴的那些坟墓,这里就好像村中任何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之中的情景一样。
也会为房屋的短缺而头疼,也会为子女的不听话而怒骂,也会对总是和善劝说的妻子不满,还会对父亲的呵斥而赔罪……更有不懂事的孩子,只知道哭闹,用哭声为雨声伴奏。
一山幽静自此堕入红尘喧闹。
纪墨才听了一会儿,就不愿意听那些家长里短的日常事了,直接来到院外,对着那一山的坟墓看了看,那些是五十年前就有的,那些是五十年间又添加的,还有曾经被道人指出的那一处葬人的地方,如今也多了几座坟墓,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山中坟墓增多,那曾经的什么“聚气阵”就有些看不出来了,纪墨微微皱眉,虽然他不是很信那聚气阵的作用,但这阵法的存在,他是给小弟子讲过的,对方没有能够保持,弄成现在这般“乱糟糟”的样子,到底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快。
五十年,才五十年,就已经不能保持了吗?
在纪墨看来,比起娶妻生子的大变化,这个变化才是真正说明了人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么,下一步的传承又该如何呢?
想得久了些,正有些担忧,目光回到眼前,看到那依旧淋着雨的石碑,忽而醒悟,考试作品是这墓碑,可不是什么小弟子,所以,弟子如何,就随他自己好了。
本来也没打算限制,到了这会儿,更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了。
之后,纪墨没有再去院墙之内,看他们的生活日常,也没再听那些隔墙传来的喧闹,他尽可能地往山上去了些,像是要离那些日常巡逻的坟墓更近一些,与它们,一同被世人遗忘。
夜间,不曾见有人去山上巡逻,纪墨也没太在意了,小弟子那样的年龄,肯定是走不了的了,那么,他的弟子,又或者他的儿子,是否愿意呢?
年轻人,有点儿抱负理想,都不会愿意守在这座小山下,就这样守一辈子的。
两日后,晴天,夜里,有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走出院子,一盏灯,手提着,晃晃悠悠,拐杖的末端不时探出蓑衣,走得稳当而小心,看身形,仿佛是那个青年。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睡吧,我肯定不会误事的,这不是前两天有雨吗?下雨天,就是盗墓贼都要休息的。”
青年冲着院门之内这样说着,快走了两步,像是要避开里面的唠叨,过了那一段儿之后方才慢下来,慢慢往前走,那灯,晃晃悠悠,像是随时都要倾覆一样,却总是坚持着。
纪墨在他身后尾随,却也没有走多远,便只能在原地驻足,看他前行了,不多时,那身影入了夜色中,只有那灯,仿佛还能见到一些光亮,并未完全被树木所遮挡。
悄然欣慰,总是还有人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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