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怎么说的?书读百遍, 其义自见。
一年年过去,当纪墨所学曲子超过百首的时候,他似乎也找到了呼吸法的某种基础在,如同给文字注音一样, 学会了就能够轻松认识一些陌生的文字, 这种最基础的东西, 还需要一个“字典”才能够被真正归类总结。
但这“字典”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字典,而是一种很玄乎的感觉。
纪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祭祀的时候, 那若有若无的感应,还有某一次观星的时候, 突然从中领悟了一些从未“看到过”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很难用语言来明说, 只能说醍醐灌顶。
从此再看世界就是一个新的视角。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山还是山, 水还是水,好似也没什么不同,却就像是摘掉了高度近视的眼镜,眼睛重新恢复清明所看到的世界一样, 似擦去了所有的灰尘和水雾, 露出世界的真面目来。
未必让人眼前一亮,却的确是让人眼前一“明”。
“师父,这呼吸法, 真的有那么玄妙吗?为何我感觉, 除了曲子顺了些, 其实并没有其他助益。”
听到曲子的人, 真的会跟着心神鼓噪吗?
如同战乐那种效果,让人呆若木鸡不能活动?
“那是因为你的曲子无力。”
祝容毫不客气地直言。
“无力?”
纪墨歪了下头,他的面容上已经又多了好几道刀疤,层叠着,早就没有多少可爱感可言了,却也不至于真的丑得伤眼,许是那一双眼睛过于明亮,又或者是侧面脸颊的皮肤过于白嫩了。
再不然,便是那小孩子的恢复速度也快,最早的疤痕已经淡去,看起来就不是那么可怖了。
“不是所有的乐曲都能当战乐的,也不是所有的乐器,都能演奏战乐。”
祝容说出这个不算关窍的关窍。
很多乐器是有着自己不曾言的限制的,就像打鼓必然有力,若想要用大鼓做出轻柔缠绵之音,那不是为难大鼓吗?
同样,笛子再怎么吹奏,都是带着一种轻绵之感,也许是那随风的春雨,也许是那飘然的柳絮,也许是那悠然砸入湖面的花朵……
想要吹奏出铿锵有力的乐曲来,不是不能用笛子,而是光用笛子不行,还需要搭配其他的乐器。
这是乐器方面的限制。
再有就是乐曲方面的了。
一首《春雨》怎么吹也不会把雨珠化作利箭,带上万钧之势。
一首《行军》怎么弹也不会多出江南水乡的柔和,润物无声。
这是乐曲本身的特性,不是不能扭转,而是扭转就差了很多意思。
便好像微笑是表现欢喜的,如果一定要悲伤的时候微笑,不是不能够,但其中的意蕴就差了很多,这种“反差”在乐理之道上,一点儿都不萌,反而容易造成某种减损,有伤乐理。
祝容给纪墨讲其中的知识,随着他的讲述,纪墨的专业知识点在不断地增长,一二三点地,每一次都不多,却一直在增长,这些东西,有些纪墨自己能够想到却不算通透,有些还需要祝容的肯定。
得到肯定之后,纪墨也会练在上个世界就会的曲子,一点点校验呼吸法的应用,每完成一首,自己觉得差不多了,就会让祝容听,让他来检验,等到祝容听完肯定了,纪墨就会觉得欢欣鼓舞,好似自己离完成任务又进了一步。
若是有什么问题差错,祝容会指出来,纪墨会继续下一次练习,自己练得差不多了,再找祝容听,听完若是没问题了就罢了,若是有问题,重复这样的流程,直到无误。
祝容从来不问纪墨从哪里学得这些曲子,只要纪墨奏出来,他就帮忙检查,而他教纪墨,也只教自己熟悉的曲子,并不用纪墨那些曲子。
到了祝容这种程度的乐师,随便吹奏一段都是完整的曲子,并不用专门仿照什么曲谱之类的,刻板地按照曲谱吹奏。
而祝容也有一副好记性,自己吹奏的什么曲子,不会下一刻重复的时候就不记得了,重新吹出一个新花样来。
“师父,你可曾听过《凤凰引》?”
纪墨想到那特殊的乐曲,直接询问祝容。
“《凤凰引》?”
祝容似有回想,有几分摇头之意,相似的乐曲名字太多了,他实在是想不起哪个。
“哪一个?”
他直接问。
“我吹给你听。”
纪墨也知道在乐曲界,某些旋律的重叠真的是“你用我也用”,就好像那些著名的诗句总有相似相仿一样。
他拿出了自己的笛子。
随着他年龄长大,他的笛子又换了几次,祝容亲手所做,现在用的这一支笛子,上面的孔洞明显大了些,正合他的手指。
碧绿的竹子在唇边被吹响,一个音,两个音,三个音……纪墨吹到第四个音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祝容看他,有些不明所以,停顿这么长时间,绝对不是乐曲该有的停顿,所以,是出了什么缘故,忘了曲谱?
这种不太可能的可能,似乎是唯一的解释了。
祝容看着纪墨,等着听他的回答。
“师父,我好像吹不下去……”
按照那个呼吸法往下顺,顺不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儿?
经过了上百首乐曲的磨炼,纪墨已经很习惯在吹奏的时候是用呼吸法了,可,放在《凤凰引》这个平平无奇的曲子上,竟是没办法把曲子吹下去,怎么回事儿?
“吹不下去?”
祝容有些意外。
几年的相处,他对纪墨这个弟子还是了解很多的,记忆力好,反应也快,领悟能力也不错,连着对乐曲的熟练掌握,都是值得称道的,怎么会有他都吹不下去的曲子呢?
“可有曲谱,写来。”
祝容直接让纪墨写下谱子。
木屋之中没有纸笔,纪墨找了一根木棍,准备在平坦的土地上写谱子,可要写的时候才想起来,看了一眼祝容,“师父,曲谱怎么写?”
乐师传承,也是比较私人的事情,曲谱,以前的纪家的确因为纪墨表示要学习而买来过一些,但那些曲谱,不是纪墨说,这种东西不对照着看,还真的是未必能够看懂那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想想看,古代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五线谱,也没有通用的“1、2、3、4、5、6、7”之类的简谱,各家各法,连对曲谱的标注也是各有各的标准,各不相同,同样,若是有些人家私自用些自己才知道的“标点符号”,旁人看了,只怕也如看密码一样,茫茫然不知所以。
纪墨这一问,问得实际,也问得祝容醒悟,教了几年弟子,竟是还没教最基本的曲谱。
这不就是教书先生,不教学文字,先教背文章吗?
没学走,先学跑,顺序错了。
醒悟过来自己这个师父的疏忽,祝容也没拖延,直接给纪墨加了一堂课,让他学习曲谱如何书写。
“各家曲谱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
祝容想来是看过不少人家的曲谱是怎么写的,这会儿给纪墨讲着的时候,就边讲边评论别人家用什么样的方法记录曲谱,这种方法的优缺又在哪里,然后说了自家记录曲谱是用怎样的方法。
这种方法纪墨看得还算新颖,总的来说就跟以前的直接在每一行下面带注释的文言文课本一样,不仅下面带注释,旁边儿还可以有个大括号,直接标明前面这个音该有的种种处置。
当然,呼吸法是不会记录在曲谱之上的。
不,不能说不记录,而是暗记。
“此处笔墨可浓一些,便是呼了。”
祝容用木棍在地上已经写出的字迹的某一笔上多划了一道,似是有意加深那个痕迹,从而做出暗记来。
“记住了。”
纪墨听得眼前一亮,还能这样!果然是要加密啊!
这种呼吸法,也是各家之秘吧,就跟武功秘籍似的。
“师父,这个字是什么?”
纪墨故作懵懂地问。
听到他这样问,祝容再次反应过来,唔,除了没教曲谱怎么记录,他也没教文字怎么写,不过,这个不是重点。
“曲有九音,九音不协。”
祝容在地上写下九个字来,这并不是此时外面流通的文字,记录曲谱所用的文字,完全是另外一种字,说古不古,说今不今。
“古有曲,祭天地,其音避鬼神,不可令识……”
古时候的乐曲是怎么来的,是从祭祀天地的乐曲发展来的,为了避开鬼神的觊觎,记录乐曲所用的文字就不能是现在通行的文字,即书生们普遍用来书写文章的文字不能够是记录曲谱所用的文字。
两种文字区别开,让记录曲谱的文字成为专用的,小部分人专用的。
不是博古通今,还真的不认识曲谱,这种门槛,这种文化壁垒,只能说曲高和寡了。
纪墨不是很理解这种意义所在,可能就是一种象征意义?他没多做置喙,安静听着,听到祝容讲了讲乐师的传承,从传承说到文字,再说到文字上的一些特殊符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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